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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佩芬2021-10-28 18:213,130

  两度做了“御书房”的毓庆宫(注一),陈设与布置都带着古雅、庄严之气,案上文房四宝,柜中经史子籍,全都布列得井然有序,墙上悬着戒勉诗条屏(注二),笔力厚重,文词高远——这一切都经过精心设计,更为冲龄即位的小皇帝提供一个读圣贤书、学习“治国平天下”之道的空间,使他除了书本和师保之外,还能在生活环境中也受到耳濡目染。

  这当然用心良苦,但因忽略了它的主人翁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天真烂漫,心思单纯,和这庄重、严肃之气很不相衬,自我的感觉也有如穿了一套不合身的衣服似的尴尬。

  前清逊帝爱新觉罗·溥仪——十六岁的他身材瘦削,容貌清秀,聪明好学,活泼外向;但是,前朝的皇位和重重戒卫的皇宫像锁链一样的捆住了他的青春活力,强迫他背着前朝的包袱,像囚犯一样的困居紫禁城。

  而身为中国最后一个皇帝,他注定了要成为历史上的争议人物;只奈,被立为帝时他才三岁,退位时六岁,复辟时十二岁,几天后再退位——他尚在稚龄,没有自主的能力,也没有行为能力,一切身不由己,任人摆布,也任由一只无形的手牵引他走上悲剧之途。

  他端坐在书桌前,专注的阅读一本英文书籍,读到会心处,嘴角不自觉的向上牵成笑意;而一名太监进来禀事,打断了他的兴头:

  “启禀皇上,陆天恩少爷请见!”

  他不但没有以这打断为忤,还很高兴的抬起头来,放下书籍,以“少年老成”的语气吩咐太监:

  “快请他进来!”

  太监转身出去,溥仪却临时又想到了新的事,连忙再吩咐身旁侍立的太监:

  “一会儿陆少爷进来了,你们要机灵点,看着,拦着,别让他下跪——时代不一样了,我决定改革这种传统的礼数——庄师傅说的对,与别人见面的时候,行握手礼就代表了相互高度的尊重——咱们那些老臣一半时的做不到,先从年轻的亲戚们做起!”

  太监们七嘴八舌的应承,但脸上都带嬉笑之意。

  “是!是!皇上圣旨,免跪拜,奴婢们记下了!”

  溥仪叹了一口气,对太监们不了解他的意思感到无奈,但很有耐心的再作郑重的说明:

  “不是免跪拜——是时代不一样了,应该废除跪拜——今日试行!”

  他神色庄重,太监们却还当这话是顽童的偶然的玩笑,依旧嬉皮笑脸的应对。

  “奴婢们遵旨!”

  陆天恩进来了,以恭敬的态度走到溥仪跟前。

  “参见皇上!”

  太监们虽然把溥仪的话当玩笑,但毕竟不敢违抗“皇命”,陆天恩才一立定脚步,两名太监便赶在他行礼前上来扶住了他。

  “陆少爷,皇上吩咐,免跪拜,请站着说话吧!”

  陆天恩微窘,但只好愣愣的站着,毕恭毕敬的垂手肃立,相形之下,溥仪更显得天真烂漫,虽然毓庆宫中光线不足,使气氛稍带沉闷,但他说起话来轻快自如。

  “你来得正好——今天,本该上英文课,但是,庄师傅患了感冒,请假;我的伴读们就名正言顺的放假了,剩我一个,正嫌闷得慌呢!一会儿,你陪我骑自行车去,咱们把御花园转个遍!”

  陆天恩唯唯诺诺,一面勉强克制着,不让自己泄露出藏着满腹心事的样子。

  “是……是……”

  溥仪兴高采烈的跳起身来,拍了一下巴掌。

  “咱们这就走吧!”

  陆天恩依旧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应对。

  “是……是……”

  毫无城府的溥仪完全没有注意到陆天恩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心不在焉,一个劲的兴致勃勃,踏着轻快的步子往外走;一离开光线暗淡的室内,溥仪脸上身上的阴影立刻消失——人刚走到门口,生命就明亮起来。

  陆天恩当然惟命是从的跟着他往外走,而溥仪一跨过门槛就想到了一件事,发出“啊”的一声,停住脚步,回转头对陆天恩说话。

  “我记得听太妃说起过——你就要娶亲了!”

  陆天恩下意识的轻轻一皱眉,但是不敢有什么反应,依旧唯唯诺诺着。

  “是……是……”

  溥仪歪着头说话,神态非常真诚:

  太妃吩咐准备赏赐——这已经交下去办了,你放心——不过,我刚想到,我自己也 该给你样什么东西,庆贺你娶亲!”

  陆天恩微感尴尬,低下头,小声说话。

  “皇上恩典!”

  太监们推了溥仪的自行车过来,将到门口,溥仪得到了灵感,高兴的指着自行车对陆天恩说:

  “我最喜欢这车——也给你这个吧——”

  陆天恩顿感喜出望外,但是,溥仪的情绪比他高——他还来不及道谢,溥仪就又兴高采烈的说了下去:

  “你也喜欢自行车吧——你看,这是德国产的名牌‘蓝牌’——前些时候,我叫人从外国买了二十辆自行车,都挑最好的名牌——另外一个牌子是英国产的‘汉堡’——你要哪个牌子?想好了,我叫太监给你送过去!”

  陆天恩更加尴尬,嗫嚅以对:

  “皇上赏赐——”

  他本想说自己不敢挑选,但又是还不及出口就被溥仪抢过话头去:

  “这两种都好,但是我最喜欢的是‘蓝牌’,就给你‘蓝牌’吧!”

  他不由分说,陆天恩也只有唯唯诺诺;两人走出毓庆宫,太监们立刻排成整齐的两列队伍,像人墙似的护卫着溥仪;溥仪上了车,很悠然自得的在人墙中骑着自行车漫游。

  陆天恩说是“陪”他,其实也只是站在太监们的前方,看着他眉开眼笑的骑车,在阳光下,微风中,快乐得像一只展翅飞翔的小鸟;陆天恩的心里虽然老是惦记起别的来,但是看着他轻松自在的欢快模样,也很能体会出他的心情。

  骑了一圈之后,溥仪下车来,向陆天恩作了个说明;

  “骑这车的感觉就是自由自在的,能迎着风,顶着天,不比坐汽车,坐轿子,人给关在里头——我就喜欢这种自由自在!”

  说完,他又跨上车去,迎风前进;陆天恩抬头望他,车上的溥仪沐浴在阳光中,一张笑脸闪闪发亮,而这光芒是因内心快乐而自然发出的,不是由于身份的藻饰;他看得羡慕不已,也不由自主的喃喃自语起来:

  “能自由自在的真好,我就是不能自由自在——”

  他不明白溥仪除了骑自行车以外,绝大多数的事也是不能自由自在的,因而满心羡慕,既而为自己重重叹息,而且更无可抑遏的想起水飘萍来。

  身处热恋中,便即使只有半天不见,也是满心牵挂……他想得出神,竟没有注意到身后远远的走来了金灵芝和唐舜君。

  两人在御花园中闲逛,没有目标,因而完全是无心,不经意的遥见溥仪和陆天恩;而金灵芝一见陆天恩的背影便立刻停步不前;而后,她小声的向唐舜君说了一句:

  “咱们回永和宫去吧!”

  说完,她率先转身往永和宫而去;唐舜君不解,不知道怎么办好,愣在原地;随侍的宫女却因为年长几岁而有自己的想法,于是低声的向唐舜君解释:

  “新姑爷在前头,格格不好意思了——咱们回去吧!”

  唐舜君恍然大悟似的发了声“哦”,然后加快脚步赶上了金灵芝,陪她回永和宫;一行人很快的远离了陆天恩——近在咫尺,又成远隔两方——而陆天恩毫无所觉。

  从宫中返回后,陆老太太和陆夫人都已经面有倦容,需要休息,对他来说却正好把握这空隙——没人“看守”他,双脚便一溜烟的跨上车,直奔茶园。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急切得心里生出了翅膀。

  赶到茶园,正逢晚场将上之际,他暗唸一声“幸好”,两脚更是像箭一样的飞进门去。

  不料,迎接他的是意外变故——熟识的伙计朝他大吼大叫:

  “陆少爷——您怎么这个时候才来?”

  他没有特别的预感,因而只报以不好意思的笑笑:

  “今天,家里有点事——”

  伙计打断他的话:

  “出大事啦——您没来——幸亏荣少爷在——水姑娘病了,走下台的时候晕了过去!”

  他登时大惊大慌,心口乱跳,两脚乱走,嘴里乱喊,眼里尽是乱星:

  “什么——我去看她——”

  他要往后台走,伙计一把拉住他:

  “荣少爷把她送到医院去了!”

  “哦——”

  他转向门外,心思极不清明,眸光和脚步都是迷离昏乱的,伙计看他整个人都傻了,很好意的再次一把拉住他,提供了一个具体的帮助;

  “您请等一等——我给您问问老板,人送到哪家医院去了——”

  註一:清代有四位皇帝冲龄即位,其中康熙帝八岁即位,但约在五岁时已入书房 读书,其后顺治帝命在乾清宫西庑懋勤殿设立教席,聘儒臣教导皇子读书,康熙帝即位后继续受教读书,地点为乾清宫西配殿弘德殿;其他三位即位时年龄更小,都在即位后启蒙读书,其中同治帝也在弘德殿读书,光绪、宣统二帝在毓庆宫。(宣统帝的书房原选中南海瀛台的补桐书屋,后改)

  毓庆宫本是康熙帝为当时的皇太子胤礽建的寝宫,位在奉先殿与斋宫之间,距离乾清宫也近,是一处地理位置很特别的宫殿,后来常做皇子的寝宫,至同治帝以后无皇子诞生,光绪帝即位后成为书房。

  註二:诫勉诗条屏出自光绪帝生父纯贤亲王亦(言寰)亲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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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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