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正波的居处独立于陆府的西隅,屋外四围种着大片象征着“节”的竹子,房有三间,正厅做了书房,四壁尽是书柜,放置的除了书籍以外还有字画和文物,当中一张大书桌,桌上琳琅满目,除了文房四宝、文镇、笔筒、印盒之外还有一座青铜麒麟小香炉和一幅刚写完的字。
这本是他的书房,原本名为“有斐轩”,是取自《诗经》〈淇澳〉之典:“瞻彼淇澳,绿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用以自勉自期自许;鼎革以后,他隐居不出,将之改名为“无为斋”以明心志,也索性搬到这里居住,后进的一小间便成了他的卧室,再后的一小间则做了照料他生活起居的姨奶奶和小丫头蓉儿的住处。
他已十年不出无为斋,不问世事,不见外客,也不管家务,连与陆夫人都很少见面说话;平日常做的事只有读书、写字、钻研古文物,常常一整天没说出一句话来——这一次算是最大的破例,毕竟,家里要办大事了。
陆夫人亲临无为斋,也是少见的特例,她在春梦、秋云的随侍下,款步向西隅,过了月亮门后穿过竹林,走上映着竹影的雕花木门。
陆正波早已端然高坐,神色肃然的等待;他本是个相貌英俊的人,年龄也只四十五岁,但是看来显得非常苍老,尤其是他不肯剪去发辫,充分展现着“前朝人”的特征,更容易予人错觉,误以为他年事已高。
陆夫人对这些却是麻木的,完全不在意——她既是为谈正事而来,也就心无旁骛——她的全部心思集中在儿子的婚事上,一路行来,心里盘算的是如何说出眼前必须面对和解决的问题,根本没有余力顾及其他。
姨奶奶带着蓉儿迎了出来,含笑行礼,他微笑回礼;入厅时,陆正波已经起身站立,两人相敬如宾,以非常客气的态度寒暄,而后分别就座。
蓉儿飞快的送上茶盏来,陆夫人举盏轻啜一口,用意是润嗓,以及话入正题的前奏,或竟是出自下意识的举动,像在树一道无形的栅,筑一道无形的堤,先保护好自己——人坐在房里,感觉是陌生的,面对着同样有陌生感的丈夫,她像进入敌阵似的步步为营。
偏偏,她又没有私人的语言要说,只好一开口就入正题:
“老太太作主,亲上加亲;三月十五,给天恩和灵芝完婚!”
陆正波反应淡漠:
“这事,秋云已经来说过了!”
像是指出,话说重复了——陆夫人顿感不悦,但是,勉强自己忍耐着,继续往下说:
“上午,已经请姑太太来商议过了,事情大致都定下来了——届时,请老爷主婚——还有些细节,我想与老爷商量——”
陆正波依旧反应淡漠:
“全由老太太作主便是!”
这个态度让陆夫人心里更加不悦,脸色白了起来,但她还是极力的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尽量以平和的声音往下说:
“老太太对这桩亲事非常看重,已进宫禀告了太妃,太妃们很感欣慰,老太太已经准备要带着孩子们进宫谢恩!”
她提到“太妃”的时候,陆正波缓缓的抬起了头,脸上的表情也产生了些许变化——他心中五味杂陈,毕竟没能全部隐藏的泄露了一些出来。
陆夫人没有注意他的反应,想尽快把话带入正题似的娓娓的往下说:
“毕竟,是两代单传……陆家根苗……”
但是,陆正波的神色却已经由变化而恢复到平静,而且对她的话不怎么在意,只从喉咙中发出一个“唔”的闷声就算回应;陆夫人的不悦也就再次升高,他咬着牙极力忍耐,而后力持镇定,以平稳的语气提出具体的问题:
“婚费……必须张罗……”
陆正波先是微微一愣,而后明白了她的话,随即昂首向半空,以坚定的语气回答:
“一切从简,尽量撙节!”
这话比她原先预估的坏,坏得多——本以为他不过是诸事不管,没有意见,而不是有这样的主张——她的脸色发青,一字一顿的竭力发声:
“老太太——一向爱面子——大喜的事,总要过得去——”
陆正波回以一个没有抑扬顿挫而又原则坚定的话:
“老太太跟前,可以进言,可以劝说!”
陆夫人的眼泪窜升到了眼眶里打转,双手不由自主的轻颤,她竭力忍住,但是坐不住了,话也说不下去了,她想起身就走,但是,陆天恩到了。
时近黄昏,斜阳与微风一起轻拂有节有斐的修竹,既映得绿竹耀金,将“如金如锡,如圭如璋”的诗句具象化,又将竹影映入敞开的门内,洒了一地琥珀般的淡金,和摇曳的竹影合组成一幅华美而破碎的图案;陆天恩跨过门槛,踏着一地的斑驳和破碎进屋,一抬眼,父亲和母亲在当中隔着一张茶几分坐,像两个陌生人,但端正、庄肃的神色、神态是一致的。
他极少见到父亲,望而生畏,对母亲也一向敬多于爱,因此不假思索、下意识的跪下行礼,同时避开两人的目光。
“阿玛、额娘——”
陆正波清了一下喉咙后出声:
“嗯——起来吧!”
陆天恩站起身来,但依旧低着头;他向旁边移了两步,在陆正波身旁站着,竭尽所能的维持着恭敬的姿态;陆正波移目看着儿子,他父子二人的容貌其实很有几分相似,却因为陆正波依然保持着前朝留长辫的发型,竟使父子二人有如两个不同时代的人,而显得距离遥远,精神与外表都有着重大的隔阂;更因为他说话的神态和语气都很严肃,一开口便像训话:
“古人弱冠成礼,你已年近弱冠,也即将娶亲完婚,此后,应当是成年人了!”
陆天恩只有唯唯诺诺。
“是,是,阿玛教训得是!”
“你出生的时候,老太太认为,这是上天的恩典,所以,给你取名‘天恩’;对你寄予重望,六岁时给你聘请最好的西席启蒙受教;也打算等你稍长后送你上新式学堂;怎奈,改朝换代了,原来的许多想法都不合时宜了,什么也没法子按照原先的打算做——因此,你蹉跎了光阴,耽误了学业——至今仍游手好闲,不思进德修业!”
陆天恩低着头,红着脸,不敢出声。
陆正波以庄重的眼神定定的注视着他,随后却露出了感慨之色和轻微的叹息。
“这个错,不能全归在你身上——改朝换代了,任谁都会陷入失去方向、无所适从的困境!”
陆天恩更不敢表示意见,很恭敬的回句话,却因为精神紧张,竟有点结巴。
“请……请……阿玛指示!”
随即,他求救似的把目光望向陆夫人,但陆夫人紧抿双唇,面无表情,他只好又低下头;他确实并不完全懂得父亲的心声,体会不到父亲的心情,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求救无门,心情便更恐慌。
陆正波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但他一样不了解儿子的心情,因而自顾自的训诲下去。
“你已成年,成亲后,该对未来有所打算了——我已想过,你应该继续求学——这两天,去和老太太商量商量,订个求学计划!”
陆天恩越发低头。、
“是!”
“如果一时没有合适的学校——或者,你考不取合适的学校,就再重新聘请西席,在自宅教读——此后,你每天至少要有半日的光阴用在书卷上,不得再胡乱荒废在嬉游上!”
陆天恩被说得满脸通红,满心惭愧,以致语声带颤。
“是!”
他放弃求救,没敢再往陆夫人那边看,没有发现陆夫人的脸色更加沉肃,冷如冰霜,更没有听到她的心声:她明白了,陆正波放在心里的事和她完全不一样!
他关注的永远都是一些形而上的东西,道德、学问、品格、操守、历史、文化,永远都不切实际,不设想现实;儿子要成亲了,他的指示却是拟定求学计划,而完全没有想到,做任何一件事都必须筹措经费!
心情恶劣到极点,她如坐针毡,再次想要起身离去,但是,陆正波又继续说话了,她只好勉强忍耐着保持坐姿,垂眼看自己的心口,想不听陆正波的话,而陆正波严肃的声音怎么也挡不住的冲进耳里来。
“婚礼从简——不可铺张——国朝已改,世间何有喜庆?但体会皇恩浩荡,老太太年事已高,不可偏废旧习,所以为你备办各事,而绝不可失之奢豪!”
陆天恩恭敬的低着头。
“是!是!”
他对婚礼的事既无概念,也无意见,父亲说什么,他便应什么;但是陆夫人却不同,她不是赞成,也不以为然,因而眉头紧皱着。
陆正波根本不注意她的反应,继续向儿子训话。
“新妇进门以后,你要教以勤俭持家的道理,绝不可沿袭先朝王府的奢豪习气——国朝已改,如果不能克勤克俭,必将败家!”
陆天恩还是唯唯诺诺、恭恭敬敬。
“是!是!”
陆夫人却猛然有所悟:陆正波表面上是在对儿子训话,实际上却是把这番话说给她知道,不快的情绪被压迫到极点,形成满心的愤怒,而在大家风范的外衣下,她寻找出传达的方式:她先在喉中轻轻转出一声假咳来,随后转头向陆正波。
“老爷,这个家里的一切主张,向来是要听老太太的——他还小,够不上拿这些主意呢!”
陆正波微微一愣,他没有料到陆夫人会有这么厉害的话顶回来,心里很不是滋味,眼脸轻轻颤动,过了一会儿,他发出平静而严肃的声音,表达他的态度。
“也罢!我亲自向老太太说去!”
这么一说,陆夫人不接腔了,但满脸冰霜;两人虽然没有在表面上发生具体的冲突,但实质上已互为刀刃所伤,因而气氛非常坏。
陆天恩第一次处身在这样恶劣的气氛中,而来源又是自己一向敬畏的父母,虽然还不很明确的了解他们之间的谈话的意义,但已感受到了几分不和谐,而且话头是从自己的婚礼开始,这使他的心里既惊慌且不知所措,情绪紧张得脸色发白,眼眶里闪动着泪珠。
陆夫人的两眶眼泪也在打转,她硬是忍住,但身体像产生了莫大的反弹的力道似的飞快站了起来,迈开大步就往外走,春梦、秋云先是一愣,继而醒悟,一起向陆正波行了个礼就追到陆夫人身后跟她走,而陆天恩却束手无策,瞠目结舌的愣在当场。
陆正波回眸瞥了他一眼,降低了音量说话:
“你也去吧!”
陆天恩立刻应“是”,迈步追上陆夫人,跟在春梦、秋云身后走;因为低着头,他发现,只不过短短一席话的时间,阳光就已经失去了踪影 ,地面只是一袭灰衣,他的心情也就更灰暗,而且下意识的觉得冷,没有阳光的世界,生命所承受的是刺骨的凄寒。
而陆夫人每走一步,眼神就再增加一份森冷,脸色也再增加一分青寒,走到长廊转角的时候,她已满脸铁青,飞快的看了陆天恩一眼,沉声吩咐:
“跟我来!”
陆天恩不敢违抗,低着头,唯唯诺诺,跟着她走进侧厅。
侧厅一向是陆夫人主持家务时的指挥中心,是属于她的天地,一进门就得到安全感,于是,一口气长长的吐了出来,坐下后,她开始教训儿子,而且不知不觉的把在丈夫跟前受的气转嫁到儿子身上。
而对陆天恩来说,这里也是熟悉的——是日常挨训的地方,更因为习以为常了,皮了,也深谙应付之道了——他低着头,保持恭敬的姿态,聆听母亲训话,唯有眼角里不经意的泄漏出几分叛逆之意来。
“你阿玛的话,可都听清楚、听明白了?”
“是!”
陆夫人加倍冷肃:
“我是给你留着面子,才没跟你阿玛说破,可不是不知道你这些天,都在茶园子里流连——别以为你长大了,能自个儿走路了,就能含糊蒙蔽人了!”
陆天恩没敢应声,咬着嘴唇,默默挨骂。
“你可牢牢记住了——成亲以后,每天要有半天的时间好好的读书!还得过省吃俭用的日子,不准再上茶园子!”
陆天恩头低得更低,心里阵阵发冷,但是语气非常恭敬:
“是!”
陆夫人直着双眼瞪着他看,追加着叮嘱:
“以后,我会吩咐大顺,随时盯着,不让你溜出门去,在外头瞎逛!”
陆天恩头皮发麻,但还是以恭敬的态度唯唯诺诺的应“是”,而心里凉透了;幸好有一名仆妇匆忙的跑进来。
“太太,老太太叫呢!”
陆夫人的训话被打断了,有点无可奈何,但毕竟,老太太的话没有人敢违抗,她微抬了抬下巴就站起身来,却没忘了再用凌厉的目光扫过陆天恩一眼。
“趁这空儿,你自己好好的想一想,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都给想清楚!”
陆天恩还是唯唯诺诺的应“是”,但是心里不冷不冰了——这场训话结束了,他马上就能重获自由了!
陆夫人的脚步一跨出门槛,他就抬起了头,而且嘴角已经不自觉的掀起了笑容。
心里轻松自在了,走出侧厅的脚步更是轻快的——父亲和母亲的话,以及他们所散发的沉闷之气都被他丢到了脑后,涌到心头的画面是茶园,是茶园里的水飘萍——因为蒙受了压迫,他更向往解脱。
严肃的庭训不但阻止不了他的心飞向茶园,还是这个飞翔的推动力之一。
“待会——就推说去找荣安说话,订求学计划,就——能溜出去——顶多,真的上荣安家去——然后,和他一道去茶园……”
办法都盘算好了,他的心情更好,笑容更深,连入夜以后的梦都作得更美更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