漹京长兴街8号,鸡鸣将过两道,刘富贵悄默声地翻出了尉迟府的院墙,左探右看,确认敌情排除,才点着脚尖跑去后门,虚虚将双手拢成一个喇叭,对着门缝轻呼:“少爷少爷,门外安全,您出来吧。”
耳朵紧紧贴在门板上侯音的尉迟凡,这才舒了一口气,直起身子,抖了抖青色云锦长袍的裙摆,轻扬宽袖,推开院门,阔步挺了出去。刘富贵立即上前合上了门,而后喜笑颜开地转回身。“少爷,还是您聪明,想到这么早从后门出来,避开那群人。”
刘富贵的话音将落,尉迟凡得意的嘴角才勾到一半,却听胡同里突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凡公子!”“公子留步!”……紧跟着,乌央乌央的人群冲了出来,个个艳衣浓抹,手持卷扇,头戴绢花,嘴角叽里呱啦。
尉迟凡和刘富贵同时一惊,回眸一瞧,只觉得一片红红绿绿,争先恐后地向他们奔来。尉迟凡拉上刘富贵的袖子,大呼一声“快跑”,撒开腿就开始狂奔。
身后的人群穷追不舍,有跑掉鞋的,有喊破嗓的,还有扯旁人头发的,场面十分惊悚。
前面,尉迟凡和刘富贵领跑了几条街,实在累得紧,喘息全乱。忽而,尉迟凡目光往里侧胡同一瞟,拽着富贵,冲了进去。“快,脱衣服!”未等刘富贵反应,他已经开始解自己那云锦长袍的扣子。
片刻后,一席华衣的刘富贵窜出了胡同,在将要追近的人群视线里虚虚一晃,“嗖”得一下窜进反向胡同里去。
尉迟凡躲在胡同深处一户人家的门垛子后面,敛着衣袍,秉着呼吸,远远盯着人群追随富贵而去,这才松开紧绷的神经,滑座在地上。
尉迟凡靠着门板稍作修整,将近来的遭遇在心中捋了捋,越想越觉得滑稽,竟不由自主地苦笑开来。自打他将肖像印于卷首,向天下读书人展示尉迟家的诚意,坊间就迅速掀起了“好女当嫁尉迟凡”的热潮。近来,尉迟府的门槛都快被前来说亲的媒婆们踏破了。尉迟正荣开始还有几分得意,尚能和媒婆们以礼周旋,但谁知,说亲队伍越来越大,好似全京城的媒婆全来凑热闹了,他很快就犯头疾了。
现今,他每天一睁眼,就碎着嘴向媒婆团解释:“犬子已有婚约,未婚妻乃苏老将军嫡孙女,尉迟家有幸结缘英雄后代,实乃满门所幸,断不敢怠慢了她,还请各位回了吧。”哪成想,媒婆们举着姑娘们的庚帖,个个放出豪言壮语。“我家姑娘甘愿做小。”“我家的当个妾也行。”……
尉迟正荣眼见多日未能“击退”说媒大军,竟陡生主意,对着众人喊话:“纳妾这种事,老夫就不参与了,全凭犬子个人意愿。”此话一出,媒婆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多少有些乱了阵脚,尉迟正荣趁机关门谢客。
他本以为自己处理的十分高明,熟料,门将关上,媒婆们就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新的“克敌”办法——围猎公子尉迟凡!
此刻,一席布衣的尉迟凡想到这里,直叹父亲无情,竟然一招将锅甩到自己的身上来,搞得他每天被围堵在家门口,连自家书坊都去不得。真是名人是非多,尉迟凡无奈地摇了摇头,自觉体力恢复了几层,起身朝四顾书坊走去。
“客官,里边请!”凡语堂的伙计见客人上门,热情洋溢地迎了出来,近身才惊觉,竟是东家,“少……”。他将要改口,就被尉迟凡用扇柄遮住了嘴,眼神严肃地示意他:别声张。伙计立即领会,不住点头,尉迟凡这才放下手,还不忘警觉地将店里客人扫视一周,又在伙计耳边嘱咐一番。伙计立即跑入堂内,悄悄通传所有人,不要跟少爷打招呼。
安排妥当后,尉迟凡总算自在地于店内转了转,暗自盘了盘各版书籍的售卖情况,眉间露出满意之色。探完生意,他才踱步到翻读区,坐下来品了几口春茶。
然而,茶香还没在唇齿间散开,他就赫然瞧见门外成片的红裙袭来……这?撵这来了?这个刘富贵,真是愈发不中用了!尉迟凡腾地一下站起来,扔下茶盏就往堂后跑。掌柜和伙计心明眼亮,立即冲至门口阻拦“敌人”。
谁知,尉迟凡从凡语堂后门一出来,还是被三个漏网媒婆堵住了。为首的媒婆最先咧开嘴,露出漏风的门牙。“凡公子莫慌,听老婆子一劝,正妻固然休不得,但纳几个妾无伤大雅。”左边跑掉鞋的媒婆不甘居于人后,抢话道:“以驸马府的地位,凡公子不考虑旁的,也得考虑为宗族开枝散叶不是?”右边的那位赶紧向前挺了一步,手中的绿绸帕子重重一抖,打下包票:“我手里的姑娘最好生养!”
尉迟凡被那帕子上混杂的香料气味呛得直眨眼睛,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天灵盖就快被顶开了,却见媒婆大军已然从左右两边包抄而来。尉迟凡太阳穴青筋暴跳,实在是受够了,脚下狠狠一跺,扬起右臂,高呼一声:“都给我站定!”
场面瞬时安静了,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摆下来,只齐刷刷盯着那俊朗男子。只听他脆生生说道:“我尉迟凡当街发誓,此生只娶苏婉一人,绝不纳妾寻花!倘若有违此誓,尉迟家断子绝孙!”
此话宛若凭空一道惊雷,震得媒婆们瞠目结舌,刚刚还害怕被身边人抢了生意的婆子们,这会却像亲人一样扼腕共泣。“造孽啊,这么好的公子不近女色。”“跟了这么久的好苗子,说蔫儿就蔫儿了!”……
场面在顷刻间滑稽得有些好笑,三三两两的媒婆抱在一起,远远看去,倒似街面上开出了朵朵硕大的红花来。
尉迟凡趁乱缩回了凡语堂,脚下边走,心中边念叨:假的假的,誓言是假的,各路神仙,你们可千万别当真呐。
店内,伙计已经机敏的备好了轿子,引着少爷绕至正街,登车进轿,而后长鞭策马,一溜烟去往尉迟府。
近乎同一时间,东昌街长平巷深处,一俊秀少年已经立于一户庭院前很久了。他前面,褐色院门紧闭,院内鸦雀无声,直偶尔被风吹动的门栓发出轻微声响,印证着眼前的一切确为实景,而非画作。
男子双手背于体后,入定般望着那扇门,神情不见喜怒,但单那份长久的沉默,已让人生寒。旁边挑着扁担,提着大大小小礼品匣子的小厮怜惜得望着主子,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约莫又一柱香燃尽了,小厮终于等来了主子的号令。“走吧。”短短两个字,语气不带任何情绪,话毕,他没再多看那院门一眼,举步朝街口走去。小厮赶紧应了一声,轻脚跟上。
早春的漹京,柳条将将抽枝,诚如男子心底将将发芽的种子。“我陈子文有生之年,绝不忘今日之辱。”他的眸光深似海,薄唇紧闭,手于宽袖中悄悄握紧……
折腾了半晌,艳阳已然悬于空,驸马府的广亮大门也已四开大敞,守门的家丁几人正为今日不见媒婆团堵门而欣喜。
尉迟凡下了轿,余气未消,大步流星往里走,手一摆阻断了下人门的问安,却见刘富贵缩缩巴巴凑了过来。“少爷对不起,少爷别生气,都怪富贵不得力!打明起,富贵早长跑、晚短跑,保证下次,万不能被她们追了去!”
听他将道歉的话说得如此溜,尉迟凡恨铁不成钢地一拧他的耳根子:“这么能说,怎么还让一群婆子给胜了?”富贵故意“哎呦”一声,委屈巴巴地解释:“少爷,这真不怨我啊。我原是想牺牲自己的,可是她们认得您的脸啊!她们追上我以后,才把我围在中间,就听有人高呵一声‘是个赝品!’紧跟着,人就都跑了,还有个狠家伙,竟然拿鞋底子抽我。少爷您看,我这手还淤着呢。”
尉迟凡瞧着他右手腕上一块碗大的淤青,气当即就消了。他将头一转,扔下一句“跟我进来上药”,阔步朝书房走去。
正堂内,已然听闻今日闹剧的云熙公主和尉迟正荣,正愁容满面。着一身暗红色锦袍的尉迟正荣,背着手在殿内转来转去,直转得云熙公主眼晕,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你且坐下来歇歇吧,凡儿不都处理了吗?我看比你处理的好。”
尉迟正荣一听,没好气地转过身子,满脸不服气。“这还处理的好呢?都发毒誓了!断子绝孙的毒誓他都敢发啊,置列祖列宗于何地?”云熙公主掩唇一乐,站起身子,轻拉夫君的衣袖,将他拖至案前坐下。“你先喝口茶消消气。凡儿说的是倘若纳妾,又没说倘若娶妻。怎么,正妻就不能生养吗?苏门的姑娘,底子能差了?你自个儿不也是只娶了正妻,你断子绝孙了吗?我凡儿可都成了坊间逸群之才,你这当爹的反倒不满意?”
说到这,尉迟正荣更觉烦闷,茶碗往桌子上一顿,闷声道:“你一说这个,我就火大。也不知道那苏长武怎么想的,闺女都那么大了,竟然还想再晚两年议婚,真是老糊涂了。”
浙西,苏府书房,苏长武手持书卷,无端打了几个喷嚏。恰妻子刘氏端着一盏银耳羹走进,紧张地放瓷碗,去抚夫君的背。“怎么好端端的咳起来了?”苏长武将手中书放下,冲她摆了下手。“无妨,婉儿在哪?”
刘玉娥面露难色,正斟酌着怎么搭腔,那边苏长武已经有些不耐烦。“得,甭说了,必是又在练枪。”刘玉娥像自身犯了错一样,惭愧地垂下了头。
好在夫君也没多责备,妇人才稍显放松。奈何,他端起瓷碗,才用了一口银耳羹,又放下了,蹙着眉,重新看向她。“咱们给尉迟府回的信,送去有月余了吧?那边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刘玉娥抬起头来,望向夫君,也恍觉有些蹊跷。“按说,是他们提及婚事在先,没道理断了音信的。”苏长武眸色深深,沉思少许,冲门外喊了声:“去把王二喊过来。”门外家丁应了一声,立即就去了。
片刻后,王二哈着腰走进来。“老爷,夫人,有什么吩咐?”苏长武给立在一旁的妻子递了个眼色。刘玉娥心领神会,开口问道:“你将信送至尉迟府的时候,尉迟家主可有问你,苏家对婚期的态度?”
王二闻言,垂着头,喉结在衣领内悄悄沉了沉,应道:“回老爷,夫人,问了的。”“那你怎么答的?”刘玉娥语气里明显带着焦急。王二的身子又往下躬了躬。“小的回答说,家主和夫人言曰下月初七日子不错。”答完,他偷偷挑了下眼皮,瞟了眼老爷的反应。
苏长武和刘玉娥对视一眼,都有些不解。刘玉娥又问:“那当时,尉迟家老爷作何反应?”王二依旧躬着身子,答道:“他很高兴地说,极好,极好。”苏长武闻言,稍敛气息,一摆手,吩咐王二退下了。
人走后,夫妻二人的不安立即浮现出来。“今儿都初八了,尉迟家一点动静都没有。这能是出了什么差头呢?”刘玉娥双手叠在一起,急得直搓帕子。
苏长武思索来思索去,眼睛忽而睁得浑圆,定睛看向妻子。“难不成,他们听闻婉儿不事女红,不通文墨的消息了?我就说吧,这婚宜早不宜迟,越晚越容易暴露。亏你当日还想多留婉儿两年,妇人之见啊!”
刘玉娥一听,眼里霎时急出一汪泪来,开口已带哭腔。“那现在该当如何?他们该不会想悔婚吧?”苏长武一顿,而后手一摆,言道:“估摸着那不至于,毕竟父亲威名在大雍人人皆知。且我这南学校长的面子,他尉迟家也是要顾念的。”刘玉娥闻言,眼里打转的泪花才勉强止住。
苏长武又略微沉思少许,一甩袖子道:“罢了,事已至此,且等等看吧。我苏门是武将出身不假,但到了我这里,也算得上书香门第,万没有在女儿的婚事上主动打探,无端招惹闲话的道理。”刘玉娥轻叹一口气,软绵绵地坐去椅子上,宛如一颗霜打的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