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又似故人
一叶耕秋2024-08-29 12:004,827

  直到两人坐上北上的船只,乔霖仍觉梦幻。她过去从不敢想,有朝一日,她竟真离开了困住她的苏子禹和那走进去便觉窒息的寝房。

  姑娘举目望向湛蓝天际,轻纱薄云绵软纤长,山雀两两作伴成歌。再看坐在夹板上的苏婉,一手把玩着香囊,一手捏了桌子上的蜜饯,塞进嘴里,惬意得像个浪子。也许生活本该如此,姑娘轻撩裙摆,学着她的样子席地而坐。

  苏婉手指轻弹,一颗蜜饯恰落入乔霖掌心。“霖姐姐,这蜜饯让你做的,保准爷爷都日不离口。”

  乔霖轻勾嘴角,将一盏菊花茶推到苏婉面前,言道:“你当人人都若你这般贪吃?”苏婉不服气地撅起嘴,“贪吃说明我身体好!对了,霖姐姐,你快把这香囊的秘诀告诉我呗?婉儿这都琢磨好几天了,还是没研究明白。”苏婉忽然将手肘撑在桌子上,探着身子凑近乔霖。乔霖露出一抹得意笑意,接连受了她喂进嘴的好几颗蜜饯,才肯将办法说出来……

  那日,苏婉下了带乔霖离开的决定后,难得做了一番细致部署。

  入暮十分,苏婉端着一壶热茶来到父亲母亲房内,竟可怜兮兮地表达起对双亲的不舍,特别是对父亲的愧疚。她言曰,平日里,她对父亲总是敬重有加,亲近不足,而今将要远离,一定要侍奉一二,了表孝心。苏长武感动得都闪泪了,直叹女儿虽然晚慧,却没有枉费他多年的良苦用心。

  于是,这个晚上,苏长武先是尝到了刚煮沸的茶水,烫得舌头打滚。而后又接受了女儿寓意将功折过的补救之法,眼看着自己的双足被苏婉硬生生插入冰窖里才端出的寒水中,冷得他恨不得跳脚踹翻水盆。

  奈何,他一介文人,力道怎敌得过自小尚武的苏婉?双足在水下被她握得纹丝不能动,硬生生感受那寒意从脚底直升天灵盖。连坐在一旁的刘玉娥都感觉替他冷得寒颤。

  好不容易熬过了女儿的孝心,苏长武已经睡意全无。翌日,他才课毕还家,就又见苏婉一脸笑容迎在门口。苏长武的心登时突突起来,不知道她又憋出了什么孝道来,几乎是央求地说:“婉儿,你的赤诚孝心,已然日月可鉴,放在心里便好,不必日日表现出来。”

  苏婉忍着心中胜券在握的喜悦,规规矩矩地施了礼,才缓缓回道:“父亲,婉儿今日是有旁的事要与您相商。”苏长武一听不是要“折磨”他,豁然开朗。“婉儿何事?但说无妨,父亲定然举力成全。”

  苏婉垂眸一笑,而后提出,自己此番北去,祖父定会询问家中情况,可她向来语迟,怕答不稳妥,不若请兄长书一封家书,描绘家中面貌是小,敬表长孙孝心为大。

  “婉儿所言甚是。”苏长武向来看重子禹,奈何父亲并不待见这个长孙,此番北上尽孝原本合该是自己或子禹去,却全由婉儿代劳,家中男丁本已汗颜,的确应该带去家书,以表礼数。

  苏婉见父亲应允,立即上前,挽上他的胳膊,就往苏子禹书房走去。哪成想,二人进门时,恰瞧见苏子禹敞着衣衫,赤足搭在书案上,双手捧着一本圣贤书,懒懒散散地靠在椅子上,满脸痴笑。

  “啊!”苏婉故意尖叫一声,捂住眼睛。苏长武气得冷咳一声,“混账东西,简直亵渎了圣贤书!”

  那边,如痴如醉的苏子禹忽见父亲到来,惊得一骨碌赤脚落地,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手中书也掉落在地上。

  这会,苏婉已然快步去到近前,拾起了地上书。却见她又是一声尖叫,捂住了眼睛,那本书重新掉在了地上。“父亲,兄长不知休,婉儿不敢看!”

  苏长武一听,大步流星走过去,捡起书一瞧,登时火冒三丈,扬手就给了苏子禹一个耳光。“你这逆子!给我滚去家法房跪着!”苏婉暗自扬起了嘴角。

  原来,这厮竟然贴着典籍书衣,偷窥春宵图。

  苏长武气得双手扶案,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苏婉像个小白兔一样挪过去,瑟瑟缩缩地说:“父亲,这事若是被爷爷知道……”苏长武一听,身子霎时瘫软,险些站不稳,赶紧回眸嘱咐道:“婉儿,家丑不可外扬,浙西的丑事,即便是祖父,也不能提呀。”

  苏婉当然明白父亲慌得紧,爷爷本就不满他骄纵儿子,若是这事被他知晓,甭说苏子禹,就是他,也得一道回漹京跪祖宗牌位,且免不得要受那苏家枪的惩戒。

  这会,半晌不见女儿应答,苏长武中气不足地唤了一声:“婉儿?”苏婉这才垂着头,轻轻说道:“父亲,婉儿,婉儿不会扯谎,爷爷若是问起兄长,我……”

  苏长武的眼睛倏然放大,将昨晚至今的事情在脑中一串,这才后知后觉——事出反常必有妖。“婉儿,你若有事需要为父,开口便是。”

  苏婉微退一步,直起身子望着父亲的背影,也不再装了。“父亲,你也看到了,婉儿实属不会照顾人,一人北上侍奉爷爷,其实惶恐至极。而兄长作为继承苏家香火的人,恪尽孝道本是责无旁贷。但如今看来,他更适合闭门思过。是矣,婉儿觉着,让嫂嫂随我进京,替夫尽孝,最为稳妥。”

  那日,苏长武长叹一声,不战而败。而那苏子禹至今仍在禁闭,万没能耐阻拦乔霖外出的步伐了。乔霖激动的不能自已,连夜给苏婉绣了一个香囊,天青色缎面上绣着一杆朱色戗金枪,暗处落着一个“婉”字。

  苏婉喜欢得爱不释手,凑到鼻翼下嗅了嗅,忽然想起身为王不慧时,曾在王府井试过一款柑橘调香水,一吸钟情。奈何,彼时她囊中实在羞涩,根本买不起。后来,她总是“找茬”闲逛,去专柜蹭试用,还为此吃了柜员不少白眼。

  “若是有那么一种香囊,初闻是明显柑橘的味道,细闻还有栀子的清新,那就好喽。”她一边想着,一边就自言自语地描述了出来。

  几日后,两人的北上物资准备妥当,在苏府门前,听父亲念了一篇小作文,又安抚了泪眼婆娑的母亲,终于踏上了离家的马车。

  忙忙碌碌送别的他们和将要远行的她们,终无一人发觉,在胡同深处,一位青衣男子,已经静悄悄地站了许久。他眸光深深,望着马车摇曳而去,双唇微微嗫嚅,复又紧紧闭合。

  走吧,走了好,愿你今生再不必碰那寒凉药物……

  车厢里,乔霖摘下了苏婉的香囊,背过身子忙活了一番,再拿到苏婉面前时,那股久违的味道就飞进了她的鼻腔。“天哪!你怎么做到的?”苏婉的眸子倏得一下就亮了,一把夺过香囊,鼻翼不停地张合,简直难以置信。“这到底怎么做到的?”

  乔霖莞尔一笑,“天机不可泄露也。”“嘿,还卖上关子了?”苏婉突然上前,“吧唧”一口亲在乔霖的脸蛋上,“不要紧,我早晚会知道。话说,我若是个男子,定要为了你,跟哥哥争个你死我活!”乔霖脸颊忽然一红,嗔怪道:“你个姑娘家家的,不知羞。”

  此刻,两人的北上行程已经过半,苏婉都将那香囊里的花瓣倒出来七次了,仍是没弄通柑橘味道的来源。“这个嘛,其实也不难。”乔霖难得含着东西开口,塞了蜜饯的右腮鼓鼓的,平添了几分俏皮,神采奕奕地道出玄机。

  在大雍浙西,栀子花不罕见,但夏日里的柑橘却有些难寻。不过,乔霖素来善于烹饪,知悉一种熟于夏日的青桔,口感酸涩,时人并不食用,但她曾取皮入味,调配菜品,味道很惊喜。

  那日,忽闻苏婉提起柑橘香气,乔霖第一时间就想到这种小青桔。但浙西夏日潮湿,橘皮晾干后极易受潮发霉,不易储存。于是,乔霖便想到,将桔皮煮水,后取栀子花瓣浸泡一晚,再将花瓣隔火初烘,继而亲持羽扇,通风晾晒,直至干花成型。如此,花香里便侵入了明显的柑橘香气。

  苏婉听完,叹服地望着乔霖。从决定北上到出行,前后拢共没几日,想来霖姐姐必是披星戴月赶制这套流程,光扇扇子一项,就得让她汗透衣衫。思及此,苏婉将手中的香囊握得紧紧的,更觉其弥足珍贵。

  隔日清晨,漹京才经历一场疾雨,空气仿佛降了噪,深吸慢呼间,沁人心脾。

  东郊一处湖上酒家,一艘褐色画舫荡于湖心,正厅牌匾上刻着“与子携”三字,右侧底部三个小字“水字号”。甲板上,一对碧人正面朝湖面,相倚而立。男子一席白衣长衫,发髻于顶,束青色发带,手持水墨折扇于胸前,远远瞧着便知是位翩翩公子。女子着淡翠色飘纱襦裙,配以简单的挽髻,簪白玉云钗,连飘动的衣袖都尽显温婉。

  见那二人生得实在好看,掌柜的亲自端了食盒登船照面,将十余道茶点一一道来,欢喜的目光反复在两人面上流连。“有劳掌柜了,这里没什么需要,您且忙去吧。”那白衣少年爽利开口。掌柜的见多识广,一听便知对方已觉打扰,于是寒暄一二,退下了画舫。

  人走远了,女子才掩唇笑曰:“你今日持扇不持枪,讲话都慢了不少,倒真有种读书人的样子。”男子的折扇微微一煽,薄唇轻勾,道:“霖姑娘喜欢便好。”乔霖噗嗤一乐,“这会没人,你可崩装啦!”

  那白衣男子不是旁人,正是扮做鱼禾的苏婉。见乔霖难得笑成这样,她更觉有趣,探出折扇在她手腕上轻轻一弹。“霖姑娘,这漹京天高气爽的,不若鱼某人为你赋诗一首如何?”乔霖着实有点招架不住她这文邹邹的腔调,正要央求她好好说话,就听岸上的小二传来一声高喝。“水字号,贵客到!”二人赶紧收敛嬉笑,捋正衣衫,一同迎去登船口。

  两人远远瞧见酒家的摆渡舟上,立着一位白衣公子,腰身挺拔,身材颀长,足足比旁边的摆渡夫高出一头,长衣飘飘,俊逸若仙。

  即便对凡公子的风姿早有耳闻,但亲眼所见,乔霖还是出现了一瞬震颤。她悄悄瞄了一眼身旁的苏婉,暗叹,若她愿意,这当真是对般配姻缘。

  姑娘不知,此刻苏婉心里正不爽:他穿什么不好?非要穿一身白来,整得好似跟我撞衫一样。

  须臾间,摆渡舟已经来到画舫前,尉迟凡举步踏上夹板,飘飘然立于二人对面。只见他拱手于身前,眸光闪闪地望着鱼禾,脆声开口:“鱼禾先生久等了,在下尉迟凡,真诚致欠,久慕先生才气,今日得见,果有旷世奇才之姿。”

  谁知,话音落了许久,鱼禾未有半句回应。尉迟凡略显尴尬,又向前迈了半步。“先生一路舟车劳顿,想必十分辛苦。初到漹京,可还适应?”

  鱼禾仍是不答,只直勾勾地盯着尉迟凡,直盯得对方狐疑地垂眸将自己打量一番。乔霖已然觉出不妥,轻咳一声,于身后轻轻拉了拉鱼禾的衣袖,可她却依旧纹丝不动。

  二人不知,此刻鱼禾内心早已排山倒海,事因眼前这位白衣男子生得实在蹊跷,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冷白皮上乌黑的眉,简直和她那摆烂编辑的头像一模一样!难怪当初见到肖像就无端觉得眼熟,原来竟然是像他……姑娘眼前忽然灵光一闪,该不会,他也是穿来的?!

  场面冷得实在尴尬,乔霖也管不了许多了,率先上前一步,向尉迟凡施了礼,解释道:“公子莫怪,他路上染了……”话音未落,忽听身边人插言道:“不知凡语堂作者,日更多少?月断几日免全勤?”

  这……乔霖只觉得两耳生风,错愕地看向鱼禾,不知如何是好。

  而那边,尉迟凡更是一脸茫然,睫毛不知般轻颤,探究地望着对面人。却听她继续言道:“敢问编辑大人,榜一大大月入几位数?明星作者分成可有的谈?版权售卖有什么优势?”

  ……

  那两人已经彻底石化,整只船上只剩她一人表演,而且越说越来劲。眼下,她已经挪到了尉迟凡的跟前,踮着脚,仰着头,盯着人家的眼,气势咄咄逼人。“呵,还是老样子,十问九不答。没想到,竟然和我一起穿来了吧?”

  “咳咳。”尉迟凡被那气势逼得太紧,有种寒意袭骨的错觉,平白咳了两声,脚下也被逼退了半步。“那个……”他近乎哀求地望向乔霖,又不知称呼什么合适,瞧这两人的样子,多半是情侣,就不知是否已经婚配,算了,索性就不称呼了。“你家先生,路上是染了什么臆症吗?”

  他若不问,乔霖都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了。简直太匪夷所思了,自从苏婉那日发热醒来,她时不时也会感觉她有那么点怪,可像今日这样,怪的这般彻底,还是头一糟。难不成,她真落下了什么病根?

  想到这里,乔霖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拽着鱼禾的衣袖,将人稍稍与尉迟凡拉开了一点距离,而后尴尬地冲对方解释。“公子勿怪。他,他前不久着了一场风寒,许是高热损了神志,偶尔就词不达意一些……”

  尉迟凡看看乔霖,又看看鱼禾,表情十分难评,好似将信未信中带着几分同情,再开口嗓音已经有几分沙哑。“想来,鱼禾先生定是舟车劳顿犯了旧疾。那,不如先生今日先好生休息,盟书之事,改日再谈。”说完,他已经拱起了手,就要做出道别状。

  真不是穿来的?看他的反应,倒不像是装的。鱼禾的眼神一刻也没有偏离尉迟凡,竟没有在他眼里看出一丝破绽。真是开了眼了,这世上居然还真有长得这么相近的人。

  “抱歉,让尉迟兄多虑了。”思考间,鱼禾已然面带微笑地拱起了手,“适才是在下与您逗趣呢。”话毕,她朝画舫里侧一摆手,“公子请里边入座详谈。”

  这逗趣的方式也太别致了一些吧?尉迟凡呆愣愣地定住了,半晌才勉强挤出一丝附和的笑意,缓缓迈动了步子。

  那边,乔霖总算松了一口气,手心早已沁出一层汗,细步跟在二人身后,步入舫内。

  

  

继续阅读:07. 吝啬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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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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