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内里,尉迟凡才惊觉,这浮于水面的画舫,不仅外观精巧,内里更是别有乾坤,四壁下沿处都留有一寸宽的凹槽,里面洒着花瓣和冰块。窗棂内挂着淡绿色飘纱帘子,微风轻抚,恰将混着花香的凉气送至鼻翼,驱散黏腻的暑意。
三人在包浆极好的竹制茶台前落座。尉迟凡忍不住赞道:“先生果然好雅兴,这‘与子携’的风格,颇有你们浙西的韵味。二位初来漹京,下榻此处,实在是再适宜不过。”
鱼禾微微一笑,满眼欣赏地看向乔霖,言道:“都是霖姑娘的安排。”
尉迟凡心下了然:他称她姑娘,看来二人尚未婚嫁。他朝霖姑娘微微一颔首,又将目光摆正,看向对面的青秀少年。
三两句商业寒暄后,尉迟凡率先切入了正题。“先生大作,我曾几经学习,行文如流水般自然,故事如艳阳般酣畅,实乃旷世之作,令在下钦佩不已……”
那边,乔霖暗生佩服,用行文自然来形容白话,用故事酣畅来代指立意大胆,凡公子果真聪慧。再看她身旁,正襟危坐的鱼禾,正抿唇敛笑,显然对尉迟凡的这番赞赏,相当受用。
这么会夸,倒是不像那个冷漠的家伙,她这会儿才有几分确信眼前的白衣公子不是穿来的熟人。会夸你就多夸点,她唇角轻勾,玩味般看着他,但笑不语。
可怜了尉迟凡,夸了半晌,都快词穷了,也不见当事人给个台阶下。眼下,他只好借故口渴,自顾自端起茶盏缓缓饮下。
这人也太禁夸了些,倒是跟他的文风一样——别树一帜。算了,只能硬转话题了,否则怕是聊到天黑也出不来个结果。茶盏落于岸上,尉迟凡脆生生道:“先生,恕在下直言,《瑛瑛传奇》固然是本奇书,女主崔瑛瑛主导恋人私奔的行为确实飒爽过瘾,但是……”
鱼禾狡黠一笑,但是之后要开始杀价了吧?这些套路我可熟着呢。
尉迟凡略微错开她的眼神,一鼓作气讲下去。“女人如此大胆的行为恐怕很难不惹上浪荡风流的嫌疑,与大雍读书人的主流喜好显然不符,坊间反响实难预测。坦诚讲,凡语堂版印此书风险甚大,编修部本是集体反对,但在下实在是仰慕先生的先锋之胆,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将《瑛瑛传奇》推至世人面前。只是,这润笔……需请先生见谅,凡语堂有严格的考量标准,在下也无能为力……”
言到这里,尉迟凡刻意放慢了节奏,观摩对方的反应。
“尉迟兄但说无妨。”鱼禾总算是开口了。
尉迟凡稍稍松了口气,好歹结束了一场独角戏。但其实,他不知道的是,鱼禾已经有些不耐烦,这厮讲套话的本事就太平平了些,毫无新意,和刚刚那段夸人的水准没法比。
“先生您看,两百两银可否?”尉迟凡有些寒碜地伸出两根手指。
鱼禾却觉得他那瑟瑟缩缩的语气更加寒碜。连一旁的乔霖都觉着有些难以接受,要知道,二百两银子,还不及她们这一路北上的盘缠。乔霖微蹙眉头,这凡公子,出手这般小气,实在是有些折损他的名声……
然而,她思绪未定,腰肢就被鱼禾突然探过来的手重重一揽。只听她轻笑一声。“既然尉迟兄怕赔,润笔就姑且算了吧。”
乔霖猛然转头,一脸震惊地看向她,不要钱了?
尉迟凡也震颤不轻,什么意思呢,他是恼了,还是真心不要钱?他又将对面二人仔细打量一番,衣着考究,气宇非凡,男子手中的折扇和女子腕上的镯子都非俗物。况且,他们能包得下这样一艘画舫,绝非囊肿羞涩之人……也许,他写书本就不是为了钱……
“先生实乃真英才!想来是对《瑛瑛传奇》十分珍视,本也无意待价而沽。”尉迟凡笃定他是清高之人,最好言辞追捧。
呵,你还真会顺杆爬,占人便宜还给人戴高帽。鱼禾忍住心中不屑,回以一脸赞许的表情。“尉迟兄果然懂我!不瞒兄台,鱼禾做此书,灵感全赖霖姑娘所赐,在下愿分文不取,不图其他,只为博红颜一笑。”话毕,她还含情脉脉地望了乔霖一眼。
原来是个情种啊……尉迟凡赶紧拱手致敬。“先生痛快!《瑛瑛传奇》交给凡语堂,先生敬请放心,在下定不负所托,以最好的纸张,最好的装帧使其问世。”
鱼禾将手中折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尉迟兄且慢,容我把话讲完。”
尉迟凡的话突然被人脆声斩断,喉咙一噎,不得不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鱼禾轻勾唇角,言道:“既然是合作,自然要风险共担,那么利润自然也没有独享的道理。不如这样,凡语堂负责版印,倘若赔了,鱼禾愿赔付兄台全部本金。但倘若有所盈余,你我双方五五开,如何?”
他竟然是要分利?尉迟凡一颤,还以为他当真视金钱为俗物,原来竟是没将那点润笔放在眼里……
双方屏息对视,陷入无声对峙,连睫毛都不轻颤一下,静悄悄的画舫内,纱动可闻。乔霖也紧张得她一动不敢动,面色都现了红晕。
尉迟凡心中正在密集地敲着算珠。凡语堂刻印业务遍布大雍南北,他接触过的作者自是不胜枚数,收稿素来是定额润笔,还从没有人提出过分利之说。这鱼禾,不仅笔锋独到,处事竟也有些不走常规。他所提五五分利,势必会挤压凡语堂的赚钱空间。但若是此书赔了,凡语堂也不舍本,倒算得上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况且,编修部那群执拗的先生们正与他剑拔弩张,这一单自己还真点赔不起。万一,他当真看走了眼,《瑛瑛传奇》造成大面积滞销,莫说被编修们握了把柄,就是父亲也会贬损他一二。是矣,若许他几分利,却可以将风险降到零,也不是不可以。
思及此,尉迟凡故意压下喜色,露出难色。“先生,书商利薄,开版、印刷、校堪、晾晒、装帧,道道工序耗时耗人。我若许先生五分利,恐难在凡语堂服众。不如,七三开,你看如何?”
嘿,你个奸商,真是黑到家了,七三你都敢提?以为作者是傻子!姑娘后槽牙紧紧咬了两下,厉色开口。“尉迟兄,《瑛瑛传奇》弗一收笔,便寄至凡语堂,事因在下久仰兄台为人。但若公子为难,京城这么多书局,鱼禾一一拜访,想来也不是不可。”
“先生说笑了!”尉迟凡向前一探身,眸光柔和,语气却坚定,“我断不愿与先生失之交臂,但在商不得不言商,凡语堂上下数百名伙计要养,若我仅凭个人喜好,便随意许诺他人高额利益,只怕生意早就黄铺了。京城书商固然多不胜数,但先生初来乍到,又对他们有几分了解?且先生莫要忘了,商人本逐利,若谁脱离利益与您谈生意,那不是藏奸便是有诈。先生乃文人,想来未必精通算术,就算有人许诺高额分利,买下《瑛瑛传奇》,先生又如何辨别对方用来与先生分账的账薄是否藏有猫腻?而我凡语堂,前有我自亮肖像与天下人坦荡结交,后有公主驸马信誉作保,断不会做此蝇营狗苟之事,自毁声誉。”
乔霖倒吸一口凉气,这凡公子口齿好生利索。
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这家伙肺活量可以啊!但他说的越多,便证明他越想要这部《瑛瑛传奇》,鱼禾暗自一笑,心中胜券更足。
“多谢公子提醒,鱼禾自当万分小心。但合作嘛,其实和买东西也差不多,总归是货比三家后,心里才踏实。凡语堂在坊间的地位固然毋庸置疑,但三分利实不能令在下甘心。我看不若这样,公子您先回去,容我再考虑一二。”
说完,鱼禾突然抬手,拉动悬于梁上的响铃。刹那间,铃声顺着一根银丝直抵窗棂扶摇而去。
尉迟凡惊诧回眸,这才发现,那银丝直通窗外,上挂数道铜铃,接连响起。再往远看,摆渡夫已经滑动木浆,移舟驶来。这是要“送客”?尉迟凡转回头,震惊地看向鱼禾。
“抱歉尉迟兄,在下快人快语习惯了。实不相瞒,今天我还约了旁人,烦劳公子白跑一趟,怠慢了。”鱼禾一张净白的脸绷得紧紧的,就是一言不合即送客,你能奈我何?
尉迟凡贵为公主独子,几时受过这般挤兑,眸中很快便现出了恼意。
可若拿不下鱼禾,还不让编修部那群老家伙们捡了笑柄去?尉迟凡心里左右摇摆,面色也跟着红了百,白了红。
眼看摆渡舟距离画舫越来越近,尉迟凡一咬牙,冲鱼禾说:“先生,六四开!如何?”
他以为他给足了诚意,奈何对面人手中折扇轻轻一摇,断然拒绝了他,没吭一声,没留一句回旋的气口。太孤傲了!他越是气定神闲,越让尉迟凡觉得自己过于卑微。
“摆渡者已到,恭请贵客移步上舟。”窗外传来摆渡者的吆喝声,尉迟凡后背一紧,大有一种孤零零腹背受敌的苍凉感,真后悔刚刚没把富贵一起带上画舫。
“既然先生执意不肯相让,我也只能割舍对《瑛瑛传奇》的挚爱了。先生,霖姑娘,后会有期。”尉迟凡起身一拱手,大步流星走出了画舫。
买卖不成骨气在,我尉迟凡还当真让一个作者看轻了不成?他高高昂起头,后背挺得直直的,刻意留下一个潇洒之姿。
直到尉迟凡踏上摆渡舟,远离画舫,僵坐了半晌的乔霖,才敢吭声,急切切地看向鱼禾。“真让他走啊?书当真不出了?”
鱼禾微微一笑。“霖姐姐莫慌,他若真走了,那便不出了。宁可高价要走,也不被奸商压榨。”
乔霖不通商事,也辨不出她说的对与不对,只好轻叹一声,收了话头。
那边,尉迟凡如一根石柱般站在摆渡舟上,心里却七上八下。那鱼禾,送也没送他一下,喊也不喊一声。难不成,他真约了下家?
“老丈,您平日保障几艘画舫呀?”尉迟凡主动和摆渡夫攀上了话题。
摆渡夫略微转身,一弓背应道:“回公子,今日水字号客多,包下了我。”
尉迟凡心一紧,故作惊讶。“那画舫不是被两位客人包下了吗?何来客多?
“包是包下了,但听说租客约了好几波客人,一直排到晚间去。不过,公子您倒是第一位。”
这……他还真约了好几个书商!尉迟凡忽然焦虑起来,凡语堂不是失不起一本《瑛瑛传奇》,可那书要是被别的书商版印出来,他还真拿不出能与之对抗的竞品来。到时候,万一《瑛瑛传奇》真火了,凡语堂岂不被动?尉迟凡越琢磨越觉得——兹事体大!
迟疑间,他已经恍恍惚惚上了岸。看到迎过来的富贵,尉迟凡忽然眼前一亮,一声没吭,拽上他就往车上走。
画舫内,二人左等右等,也不见摆渡舟折返。鱼禾心里开始有点失了底,难不成,真给他要跑了?五五开很过分吗?古今差异这么大吗?
乔霖眼瞧着她神色里现出了不安,又怕戳破伤了她的颜面,只好装作没瞧出来,暗自捏了一把汗。
“与子携水字号,贵客到!”这时,小二的高喝声赫然传来。
鱼禾的表情立即由阴转晴,冲乔霖一扬眉,手中折扇向码头方向一指,“瞧,有人迷途知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