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一早,苏婉正在光秃秃的院中晨练。留守沉鱼室的小厮忽然急火火地闯入。
“大小姐,有您的信。”
苏婉瞧见他,自然知道是那尉迟小儿的信,迅速收了枪,从他手中抽了信,展开来看。
明日午时,西郊城外,不见不散。
城郊?正好!免得在沉鱼室伤了他,惹上麻烦。
翌日午时,苏婉一席白衣,鱼禾打扮,只身策马来到西郊城外。
视线里渐渐有了人影,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她迟疑着放缓了行进速度,眸子缩成两道狭长的线,盯着前方,直到锁定为首那高个男子。
带这么一群人来作甚?难道自知今日要撕破脸,找了一群帮手?呵,奸邪小人,不自量力,凭他们,能打得过我?再多十倍,本姑娘也没在怕的!
策马扬鞭,重新加快速度,身后尘土霎时卷起,衣摆迎风鼓起,簌簌向后。
尉迟凡远远望着那马背上的人影,心口突突乱跳,看这气势,只怕生吞了自己都不能解气……
缰绳骤然一拉,白色高马高高得扬起了前蹄,又重重地落在地上,牢牢定住。鱼禾稳坐在马背上,冷眼睨着地面上的尉迟凡,没有半分要下马的意思,一副你有话快说的不耐之色。
尉迟凡努力克制着自己胆怯中夹杂着思念的纷乱思绪,略微上前,冲上一拱手。
“先生,凡语堂有愧于你,今天便就此前错误,做个了结,还望先生给在下一次改过的机会。”
“哦?”鱼禾眉毛轻轻一挑,几近嘲讽之意,“这么说,凡公子是承认,那劣质书是出自你凡语堂之手咯?”
尉迟凡极不情愿地沉了沉下颌。
“呵,呵呵。”鱼禾接连冷哼两声,阴阳道:“怎么会呢?凡公子谦谦君子,怎会做出这样自毁名声的丑事来?是谁信誓旦旦说绝不会失信世间读者和作者?难道,这么快就打脸了吗?”
家丁们从未见过少爷被人这般挤兑,心中不免生出护主的愤慨,有年轻气盛的已经迈步向前,想要替主子回怼一二,却被牟管家展臂拦住了。
“管家,这人也太嚣张了。小的们虽然不能,也不能由着他这样欺负少爷?”
牟管家余光向后一瞥。“少爷既然没反驳,说明对面的人于他非常重。你等不要冲动,反给少爷添了乱。”
这时,只听尉迟凡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先生,尉迟凡治下不严,致使江南线凡语堂发生如此龌龊之事,在下辩无可辩。只是,在下珍惜先生旷世奇才之心,日月可见,只要能消解你的怨气,尉迟凡肝脑涂地。”
鱼禾忽然仰天长啸,紧跟着挥动手中长鞭,在空中连抽三下,响声引得身下马发出骇天长鸣。一群人只觉得耳畔生风,刮得脸颊生疼。
尉迟凡头上发髻险些被那长辫卷起的气流冲散,上下牙打了好一震颤才归于平静。
风声止住,鱼禾死死锁着尉迟凡的眸子,厉声问道:“凡公子,你曾许我三日之约。而今数个三日已然过去,你于我这里的诚信早已葬送无几。今日,我再同你多讲,便是浪费自己口舌。就按你我先前所说,从前种种契约,悉数作废。此后,我之著作与凡语堂再无瓜葛,你认是不认?”
“我……不认。”
尉迟凡坚定地望着那马背上的白衣男子。
“你说什么?”鱼禾杏眼圆睁,“嗖”得一下飞将下马,两步窜到尉迟凡跟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你凭什么不认?尉迟凡!不要以为你是公主独子,我便不敢动你?我只要不打死你,打你个满地找牙,你能奈我何?”
“少爷!”“少爷!”
身后人呼啦一下围了上来。尉迟凡摆手制止了他们。
眼前人踮起脚尖,与自己平视。尉迟凡没有任何躲闪,温柔的眸光平视着暴怒的她,缓缓开口。
“我知你气我。但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同意和你分道扬镳。“
什么意思?做好了不要命的打算?也要锁着我给他挣钱?鱼禾思忖着,回探他的眸子想要寻一个答案,却反被他眼里的炙热烫了一下,眸光下意识地躲闪了。
“三日之约,我没有忘记,也没存诓你的心思。只是当日我自信过了头,满心以为凡语堂干干净净,绝不会监守自盗,所以才敢许下三日约定。奈何,蛀虫当真出自内部,我只得亲去浙西查证,两地遥远,这才不得已耽误了时日。”
他的衣领还攥在她的手里,而他一字一句讲得不慌不忙,声声诚恳。姑娘没有在他眼里瞧出一分心虚,看样子说言非虚。
“凡公子,即便你人弱马怠,这么久才归,也太夸张了些吧。”她语气略微回转,却依然透着防备和不屑。
“我的确几日前就回来了。可我要给你的交待还没到,所以我不敢先去见你,怕你疑我只说不做,诓你的原谅。”
“交待?事都让你们凡语堂做绝了,你能给我什么交待?”
“我把江南线库房所有劣质书全都运了过来。今日,我便当着你的面,焚毁全部,还你公道。”
你说什么?震惊霎时从鱼禾的眼底腾起,向他身后望去,这才留意到,家丁们身后放置着好几十个大箱子。这难道都是来自南方的劣质书?视线重新回到尉迟凡脸上时,写满了难以置信。
尉迟凡郑重一点头,回应了她的探究。
鱼禾猛一撒手,尉迟凡被那力道推着向后退出一大步。鱼禾越过他,大步流星来到箱子跟前,抬起右腿踩在一只箱盖上,抽出插在靴筒里的匕首,插入箱子缝隙里,猛一用力,撬开了盖子,满满一箱子《瑛瑛传奇》。
姑娘眼睛倏然睁大,难道他真舍得?怕有诈,她又快步向下,接连开了三个箱子,箱箱如此。姑娘震惊地回望身后,尉迟凡始终坦然地望着她。鱼禾大脑迅速运转,这么多书北上不易,运输货物不比独行轻手利脚,看来他所言等这些书耽误时日非虚。
“凡公子当真舍得将这些书付之一炬?”饶是如此,她还是不能相信,眼前这位半分利益睚眦必较的小子能舍得做这样血本无归的事。
尉迟凡没有吭声,信步向前,冲牟管家一伸手。“火把。”
立即有小厮把准备好的木棍递到管家手里。牟管家擦亮火折子,点燃火把,递给尉迟凡。尉迟凡手持火把,来到她跟前,定定望着她,突然一伸手,拉上她的手腕,往身边一带。
不知怎么,鱼禾的手本能一紧,却没有甩开他,就那么任由他拉着自己。紧跟着,尉迟凡把火把投掷在箱子里,火焰腾腾而升……
姑娘诧异地侧目望向身边的男人,只见他表情坚毅地望着眼前的火光,她竟忽然觉得他——有点帅!
意识到身旁的人在偷瞄自己,尉迟凡迅速转头,迎上了她的目光。她再想躲已然来不及。
“再信我一次,我绝不会负你。”
一句一语双关的话砸在姑娘的心坎上,心跳忽然乱了节拍,犹如小鹿乱撞,令她做不出任何回应。
“事是佟掌柜做的,我已经让他离开了凡语堂。至于那些流通到市面上的劣质书,我已经公开致歉,并全国召回。信我一次,你我荣誉与共,我绝不会让你的著作染上任何瑕疵。”
火光中,眼前人的形象骤然伟岸起来。她清冷的眸中渐渐有了暖色,佟掌柜于他是怎样的存在,她自是心中有数。他能用这样的方式,给她交待,着实超出了她的预期……
见她呆滞地望着自己,不吭一声,尉迟凡心中的巨石终于落地。他了解她,胜过了解自己,她不吼,不怒视,便是松动。可这一刻,他偏偏就想要她亲口给个答案,免得日后她又反悔不认。
“先生,这个结果,可能令你满意?”褪去此前的小心翼翼,他的眸中竟然隐藏着一丝笑意,带着几分明知故问的味道。
而恰恰是这份变化,让对面人从他适才的伟岸形象中又捕捉到属于他的少年感。心跳又加快了一拍,该死,不是好兆头。
“凡兄如此这般诚意满满。在下若是再不满意,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今日,兄台让我大为敬佩,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兄台成全。不如你我以这雄性烈火为证,义结金兰,如何?”
什么?尉迟凡的瞳仁骤然一缩,她居然想跟自己做兄弟?谁要跟你做兄弟?!浑身血脉都被恼怒占领了高地,尉迟凡当即涨红了脸,一句“你究竟明不明白我的心意”险些脱口而出。幸而谨慎地瞟到了正在扼腕的牟管家,才及时噎了回去。人多嘴杂,传回家里去,父母不知道会怎么揣测。
实际上,牟管家确实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正在暗自叹息,这么多书,得多少钱啊?换个兄弟,值吗?
“不,不行!”尉迟凡灵机一动,“不结不结,你是我的摇钱树,做了兄弟,我会下不去手,还如何让你给我摇钱?”
什么?鱼禾瞳孔一颤,紧跟着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适才的好感迅速消散,果然,这才是真正的他,终究还是那个唯利是图的商人!一口闷气阻在胸口,鱼禾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走,快步飞奔上马,扬长而去。
尉迟凡轻勾嘴角,小样,就是要彻底断了你要跟我做兄弟的念想!他朝牟管家丢下句“把剩下那些全都烧完。”而后也翻身上马,追奔而去。
牟管家一声“是”完整地淹没在飞扬的尘土里。
察觉到身后有人追来,鱼禾诧异地回眸望去,他骑术这样好?
身后人好似有读心术一般,冲她喊道:“我骑去浙西,又骑回京城,不眠不休,就是快朽木该抽新芽了!”
鱼禾一嗤,“不自量力!驾!”手往马身一拍,飞将向前。
眼见两人距离骤然拉大,尉迟凡急得高喊:“喂!摇钱树,你等等,你等等我,我请你喝酒赔罪!”
喝酒?那我还不喝死你!姑娘嘴角轻勾,脑中迅速忆起来时路过一处酒家,冲身后回了一句:“不怕死你就来!”
寒风簌簌,马背上的一双人,心似却拨云见月,豁然开朗……
殊不知,火光背后的森林里,有双森然的眼睛正冷笑着凝视着他们的背影。
“这次跟的不错。我去说服那管家。你跟上那个人。”陈昂勾起一抹阴笑,鱼儿终于露出水面了……
陈默应了一声,闪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