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木质酒家,唯一的小包间内,两个白衣公子对立而坐。
桌子上密匝匝摆了一溜酒坛,显得屋内格外逼仄。老板娘借着上菜的功夫,在二人脸上反复打量,一个比一个更英俊,一时竟有点分不出伯仲。酒家地偏,鲜少见到这样俊俏的客人,今日一道来了俩,也难怪她多看几眼。
“老婆子快点!二号桌催菜了!”
老板不耐的声音冲从外传来,老板娘尴尬地笑笑,客客气气地冲二人道了句:“二位慢用,缺什么尽管召唤。”而后才退出了包房。
人走后,鱼禾兀自一笑,她乃女儿身,自是不羞,却忍不住以此逗弄对面的人。
“凡公子这副面皮,出门在外可得小心。既要提防男人嫉妒,又要提防女人惦记。”
没想到对方也是呵呵一乐。
“是,还真是麻烦。所以,我打算以后出门都带着你,有你保护着,男的女的都不怕。”
嚯,给他能的,拿我当保镖?
“公子说笑了。在下还得写书呢,哪有空闲跟在你的身侧?”
这话忽然让尉迟凡想起了正事。
“你若不提,我倒忘了。新书稿我看完了,当真不错!完全不输《瑛瑛传奇》,有几处小意见,可修可不修,我已经标注好了。等回去,我亲送到沉鱼室去。”
鱼禾闻言,很是高兴。不得不说,这尉迟凡看书的眼光始终在线。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语气便也跟着松快。
“倒也不必公子亲自前来,让富贵代劳就好。”
“先生好像,总不愿意见我?”
他忽然睨起眼看向她,表情里居然还有点委屈巴巴的味道。
“呵,公子多心了。不是合计你日理万机,不必在这点小事上浪费时间嘛。”鱼禾被他瞧的不自在,抓起一坛酒,转移话题。
“来!既然你要请我喝酒,我们索性喝个痛快,一解此前种种。”
尉迟凡瞳仁微缩,心想,你个女子,总不可能样样赛过男子,功夫比不过你,喝酒还能不如你?遂也做豪杰状,抓酒开坛,往她的酒坛上脆声一碰。
“来!今日不醉不归!”
……
结果就是,他不仅醉了,还归不去了。
桌子上的酒坛子一半都还没空呢,尉迟凡已经头重脚轻,重点是肚子都快撑爆了。可对面那人,居然面不改色,毫无醉意。
“你,你那边不会是水吧?”他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鱼禾手中的酒坛上。
鱼禾噗嗤一乐,主动将酒坛推到他面前。
“你尝尝便是。”
尉迟凡将信将疑地周了一口。“还真是酒……你,怎么,怎么这么能……”话没说完,头“哐”得一声砸在桌子上。
姑娘轻轻推了推他的头。
“这就多了?”
那人已经没了声响,沉沉睡去。姑娘暗自发笑,这点小酒量,连霖姐姐都能把你撂倒,还敢挑战我,真是小瞧了我们将门之女的基因。
看他那样子,一时半会是醒不了了。她站起身,丢下酒钱在桌子上,扶起烂泥一般的尉迟凡走出了包间。
老板娘惊讶地望向他们。
“这位公子这是喝多了吗?哎呀,都怪我没提醒到位,小店酒烈。需要帮忙吗?”
见她殷勤地想要上前,鱼禾赶紧止住了她。“不必。我自己可以。”于是,臂膀一用力,便将人弄到背上,快步出了酒家。
老板娘望着他们的背影,暗自喟叹,真是人不可貌相,想不到居然是这位明显瘦小的公子撑到了最后。
“哈喇子快淌出来了!”老头子的声音忽然响起。老板娘吓了一跳,赶紧抬手擦嘴,自言自语。“有吗?那么明显吗?”
外面,鱼禾将尉迟凡打横放马背上。眼瞧他那昏死的样子,不由蹙眉。这货是不可能自己骑回去了。左右望了望,这荒郊野外的,也不大可能雇到马车。
算了,没别的办法了。姑娘撩袍上马,把身前的人扶起立直,双手环保住他,策马向前。
怀里的人头像个石头,始终沉沉向下,反倒弥补了鱼禾身高上的劣势,无需侧头,便可看清前方的路。
夜色寂寂,行人了了。耳畔只余风声、马蹄声、以及怀中人的碎碎念。
“你不能走啊。你是不是不知道,不知道你对我多重要?你是不是不知道?”
“你拿了我祖传的砚台,就是我的人……不能负我……”
砚台?鱼禾赫然想起,他将那方小砚塞给她时说过,“这本要赠与我未来妻子的……”夜幕里,姑娘眉眼勾出好看的弧度,心里流过蜜般甜腻,嘴上却喃喃回应:“一个砚台而已,谁还要对你负责不成?”
一路驰骋到驸马府,将尉迟凡交给巴巴守在门口的富贵,鱼禾便策马去了沉鱼室。天色已晚,若是回府,怕惊扰了霖姐姐和爷爷,索性就在沉鱼室睡一晚。
这一日,姑娘的情绪从大怒到大喜,才又经历了一段不可告人的小心思,令她的警惕性全然放松了,完全没发觉身后一道黑影,始终跟着她……
陈默在沉鱼室外站了一会儿,怕打草惊蛇,没有贸然入内,身子一闪,决定先回去复命。
“沉鱼室啊……”陈府内堂,陈昂的阴笑再度浮现,看来就是那鱼禾先生无疑了。
“做得很好,继续留意,不要轻举妄动。”陈昂的手轻轻落在陈默的肩上。这一日,他实在是,心情极好。
翌日,尉迟凡在自己的床上醒来时,天色已尽黄昏。
头还晕沉沉的,口苦的厉害。“水……”声音一出,尉迟凡自个儿吓了一跳,怎么哑成这个样子?记忆迅速上涌,昨日的事迅速在脑中穿线,却在他尝了鱼禾的酒那一刻断掉了。
“哎呀!少爷,你可算醒了!”富贵提着水壶进门,一阵咋呼。
“我睡了多久?”
“天哪,少爷你怎么这个声音了?”
“水。”尉迟凡不耐道。
富贵赶紧快步来到床前,伺候尉迟凡喝下。
“少爷你睡了整整一日了。”
“我怎么回来的?”
富贵一愣,看来少爷是彻底不记得昨晚的事了。
“这个……”
“少墨迹,说!”
“是先生策马送您回来的。”
哦?尉迟凡眸中闪过一抹惊喜。“我们是骑一匹马回来的?”
“是。同一匹马,您坐前面,先生环抱着您,把您送到门口。”
她……环抱着我?尉迟凡一脸喜出望外,嘴角就要压不住了。
“少爷,还别说,这鱼禾先生,平日瞅着面色冷冷的。可关键时候,人还挺心热的。这数九寒天的,若非他这样抱着您,你醉成那样,不说旁的,一场风寒总归是在所难免……”
富贵哪知,此刻坐在床上的人,根本没空听他的絮叨。整个人还沉浸在自我陶醉中,她抱着我回来的,她居然抱着我……
“去,快去把我修改的手稿拿出来!我要去沉鱼室。”
富贵的絮叨忽然被打断,愣愣地应下,再一看自己的少爷,霎时一惊。
“哎呀!少爷,你的脸怎么这样红?该不是发热了吧?”他急得一抽自己的嘴巴,“瞧我这乌鸦嘴!提什么风寒。”
呃……尉迟凡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扯谎道,“不是,不是发热。我是尿憋的。你快去取手稿。”
“好好,我这就去,那个,少爷你快解手,可别憋坏了。”富贵尴尬地跑了出去。
拿了手稿,尉迟凡急不可耐地出门上车,直奔沉鱼室。
想起昨夜被她撂倒的囧境,他就觉得脸颊发烫,可再一想到,他因此被她环抱一路,他便又觉得这丑出的无比值得。因为查那劣质书,他与她分别了许多天,好不容易消弥了种种嫌隙,他怎么能甘心止步于此。他要见她,见她,再见她!
富贵瞧着少爷的面色,一会儿脸红,一会儿傻笑,怎么看怎么都就得不太正常。但有一点,他心里门清,少爷着急要见那先生鱼禾。是矣,车还没停稳,他就率先跳了下去,三两步窜过去敲门了。
然而,小厮一出来,就泼了主仆二人一盆冷水,先生一早出了门,尚未归来。
又不在?她究竟老往出跑什么?什么事不能在家里做,非要往出跑?尉迟凡一口怨气阻在心口,堵得难受,才还兴致盎然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
“那我就在这等她。”没好气地丢下一句,径直走进去,往书房的椅子上一座。还就不信了,与她往来的不就苏家那位吗?她还能在苏府过夜不成?
富贵在门口候着,捧臂端倪着对面的小厮,很是不满。
“我说你家先生去哪了?天天这么晚不回来吗?”
小厮顿住,不知如何回应,心里合计大小姐她有家,为何非要回这里?她压根也没在这边住几晚。可他自然不能把事情透露出去。
“富贵兄,这主子的事,小的也不敢多问是不是?我家先生很不喜别人打听他的行踪。”
富贵一蹙眉,呵,这厮居然敢搪塞我?但转念想起鱼禾那张冰块脸,莫说他一个下人了,就是少爷也见天碰壁,倒好似也正常。于是白了对方一眼,没再言语。
尉迟凡在屋子里一等就等进去两个时辰,脸色越来越难看。难不成她真在苏府过夜了?那霖姑娘,魅力就这么大?令她一刻不能离?
越想越气,尉迟凡赌气似的把手稿往桌子上一拍,箭步出了房门。富贵一激灵站直。
“少爷,不等了?”
尉迟凡翻了他一眼,目光转向那看家的小厮。
“转告你家先生,就说我等了她三个时辰!让他看完修改意见,速与我联系。”
“是。”小厮恭敬地应道,余光却忍不住瞟了一眼月色,明明是两个时辰嘛。
思忖间,那主仆二人已经出了院子。“咕噜噜”的声音传来,二人面面相觑。尉迟凡眼神问富贵,你还是我?
富贵一缩,摸不清少爷用意,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两人急火火出来,都没用膳,此刻双双饥肠辘辘,是谁都有可能。
“饿着!”
富贵正犹豫间,尉迟凡短促且狠厉地呵出一声,迈步而去。
瞧瞧,就知道这会儿说什么,说与不说,都是错。富贵一撇嘴,都是那鱼禾害的,府内的小厮也是,跟他主子一样没眼力见,连块茶点也不知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