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凡饿着肚子回到驸马府,一等好几日,却不见鱼禾派人来请自己。
什么意思,她难不成一直没回沉鱼室?那书稿她到底看没看?真是一点儿正事没有。越想越兀自不值,这么不着家,那宅子给了她,真是浪费。
既然她不来找,那他也不去找她,看谁能挺过谁。他像个小怨妇一样,小脸走哪挂哪。富贵整天提心吊胆,生怕说错一句话,触到主子逆鳞。
哎呀!尉迟凡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她该不是因着那日搂了自己一路,害羞了吧?难不成因为这个不敢见我?想法一出,嘴角倏然舒展,一直咧到耳根子。
富贵一边研墨,一边瞄着主子,这突然的傻笑,又是为点啥?咱也不敢问,咱也不敢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全当没瞧见……
殊不知,那手稿意见,苏婉第二日便收到了,此刻正在房内奋笔疾书地誊写新稿。至于小厮传来,凡公子让他拿到意见去找他这茬,她压根就没过心。
找他作甚?给的意见都不错,改就是了。难不成还特意跑去表扬他一番?她可不想滋生他骄傲的资本,且等定稿了再见。
乔霖坐在小榻上,手中针线游龙戏水般上上下下。
“成了。”漂亮地收了针,绣绷上最后一个“文”字落定。姑娘满意地勾起了嘴角。
苏婉停下手中笔,惊喜地望向她。“绣完了?”
乔霖冲她一点下颌。这部绣版《瑛瑛传奇》总算是完工了,虽然因为浙西一趟耽误了些进度,但好在她日夜赶工,总也算没有超期。
苏婉快步走过去,把绣作往手里一拿,不禁赞叹。
“霖姐姐的绣工,实在是绝。三千两,真是便宜大发了这个叫子文的人呐!”
乔霖不以为然,她过去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的绣品居然能换钱。这第一次的喜悦,无价。
恰这时,留守沉鱼室的小厮又来了。
“大小姐,凡公子派人传了话,说如梦戏班的大戏后日开演,邀您和霖姑娘一同去听戏。”
苏婉的眼睛倏然放亮,今日真是双喜临门,“你去驸马府跑一趟,就说我说的,不见不散。”
“是,大小姐。”
小厮领了令,不敢耽搁,出了苏府,直奔驸马府。
“她真是这么说的?说时可高兴?”
“回公子,先生看起来很高兴。”小厮如实禀告,他其实十分意外,来传个话,凡公子居然亲自接见了他……
“赏!”尉迟凡的高兴溢于言表,当即吩咐富贵道。
小厮乐呵呵地收了银子告退了。
这边,尉迟凡沾沾自喜久不能平。他在家兀自怄气好几日,不见她主动找自己,又寻不到理由再去找她,心里可是焦灼的很。恰好这时,如梦戏班的班主传来了好消息,他激动地一拍桌子而起。这理由好啊!《瑛瑛传奇》上演,她无论如何得去看啊!为这事约她,绝不跌份,相反若是不告知她,那才不对。
嘿嘿,不见不散,她说不见不散……尉迟凡的嘴角压了又压,还是翘了起来。
富贵无奈捂脸,心里嘀咕,少爷,要笑你就好好笑吧,这副架势,活像个大姑娘……
夕阳落下,月上云梢。苏婉收了笔,乔霖也将所有的绣页按照顺序整理好了,忽听外面一阵喧哗。
“将军,不好了!凉州告急!”“凉州告急!”
俩姑娘的眼睛倏然睁大,迅速对视一眼,快步冲了出去。
二人来到大门口时,苏烈和由叔已经率先一步到了。只见一个士兵风尘仆仆地跑进来,见了苏烈,将要跪下,就被后者一把扶住了胳膊。
“勿要多礼,快说说凉州怎么了?”
“将军……敌军接连使诈,火攻屠城,我方节节败退,连失3员大将……连傅将军也没了……”
“你说什么?”苏烈犹如五雷轰顶,瞳仁骤缩。
面前那人却于这时,直挺挺倒了下去。苏烈赶紧扶住他,臂上一用力,将人打横抱起,冲由管家吩咐道:“快!请郎中!”
将人安顿好后,苏烈未等他醒来,就已经换好了朝服,连轿子都没坐,策马直奔皇宫。
如此紧张的状况,苏婉还是头回见。乔霖却并非头一次,她紧张地搓手,刚刚那人口中的傅将军她认识。当年父亲惨死战场,正是这位傅叔叔冒着箭羽从敌人窝里抢回了父亲的尸身……
“傅叔叔竟也没了……”眼泪滚滚而落,乔霖很快便泣不成声。
苏婉怜惜地搂上她的肩头,“霖姐姐不哭。我们一定要让敌人血债血偿!”
这一夜,皇宫注定是个不眠夜。
皇帝连夜召集文武群臣商讨御敌之策。然而,偌大的大殿上,除了惋惜声还是惋惜声,高位上的天子,阴沉着脸,眸光似冰,冷冷扫过众人,充满了失望。难道我大雍,竟无一人可用吗?
“皇上,老臣愿意挂帅出征!”
一片唱衰声音中,苏烈洪钟般的声音响彻屋脊。霎时间,所有人都噤了声。
上位者直直地盯着大殿中央头发已然花白的老者,一言不发,直至眼前腾起一层隐忍的水雾。朕,对不起你啊,但凡朝廷还有一人可用,朕又怎么舍得,让您老人家再赴战场……
“皇上,请恩准臣挂帅出征,臣要带我大雍万千将士的亡魂回家!”眼见圣上犹豫不决,苏烈“噗通”跪地,再次相请。
“准!”天子眸光灼灼,掩去眼中柔情,斩钉截铁。
群臣哑然,即刻有老臣的啜泣声悄然响起,不知是为那凉州亡魂,还是为这大殿之上的孤勇老者……
场面一时难收,苏烈洪钟般的声音再度响起。
“臣叩谢天恩!请圣上放心,老臣此去,不胜不归!”
“苏烈听命!朕命令你,只准胜,不准败!凯旋之日,臣亲率群臣,城门相迎!”
“微臣领旨!”
云瑾扫视一周,牙关紧咬,大战在即,他无力训斥这满殿的无能之辈,更不能流露天子的柔软,遂短促地道了声“退朝”,起身而去。
夜空上,点点星辰,坚毅地亮着。
皇宫外,苏烈的烈马和驸马府的轿冕擦身而过。
尉迟正荣坐在软垫之上,忐忑不安。圣上深夜召他入宫定然是大事,况且还是让他们夫妻二人同来,定是大事中的大事,眼皮跳的厉害,预感极为不好,难不成——又要破财?
“夫君,淡定。”
云熙公主眼瞧着对面人额上汗珠都冒了出来,不得不出言提醒。
呃……“夫人,为夫不是不淡定,只是,背上的伤口痛的厉害,所以才坐立不安。”
公主睨了他一眼,没有戳破,毕竟他才受了家法不久,伤口未愈,也为真。
夫妻二人来到养心殿时,胡公公已经在门口候着了,眼瞧着尉迟正荣被公主扶着,一瘸一拐地走近,他狐疑的很,却无暇多问,浮尘往腕上一搭,快步迎了过去。
“公公可知这么晚,所为何事?”公主先一步免了对方的礼数,急着问出。
“回公主,凉州告急。”
云熙公主眸光瞬时一凛,顾不上身旁有伤的尉迟正荣,撒开手,率先提步入殿。尉迟正荣被她这么一晃,险些没站稳,幸好胡公公及时扶助了他。他脸色铁青地望向对方,心里如坠冰窟,完了完了,这财不仅要破,还是个大的……
果然,尉迟正荣迈入殿内时,恰好听见公主的话。
“将士们在战场上抛头流血,命都豁得出去,区区钱财,我有什么不舍?驸马府愿输半数家财支援凉州。”
“皇姐!你之大义,朕自愧弗如。”云瑾眼波流转,已不知拿什么感激自己的长姐。
“圣上切勿这样讲。唇亡齿寒,有国才有家。凉州乃我大雍边塞重地,我们输不起,若外敌入侵,莫说钱财,身家性命尚且危矣,遑论钱财?”
“阿姊……”云瑾声线已然沙哑,他好恨自己的无能,遇难就要掏驸马府的腰包,可除此之外,他实无他法。
“圣上放心,驸马旁的不行,赚钱却是行家。支援战势,伤不到驸马府根本。”
圣上自然知道皇姐是在宽慰自己,可皇姐出身再高,毕竟嫁了人,他也怕她因此被驸马埋怨,于是下意识去瞧远处才内的驸马。
尉迟正荣心里咯噔一颤,半数家财啊,疼得他只想叫娘,不亚于后背上的道道鞭刑。可他又能怎么样?难道他还有拒绝的权力不成?那两人,一个是君,一个是他的命!他咬着牙,挺直身子。
“圣上放心,公主所言,就是臣心中所想。驸马府必当竭尽所能。”
“皇姐,姐夫,朕替大雍百姓,谢谢你们。”上位者忽然站起身来,向前一拜。
云熙公主赶紧扶住他。“圣上不可!您是九五之尊,这一拜,我夫妻受不起。苏老将军年逾七旬尚且皮甲上阵,我夫妻二人这点贡献,难不成比他老人家还厚重不成?圣上如此,岂不是折煞了我们,也辱没了将士们的舍命付出?”
云瑾听闻皇姐这番话,内心折服不已,到底是自己考虑的浅了。
胡公公和尉迟正荣对视一眼,眼底也皆是敬佩。尉迟正荣甚至骄傲地抻了抻脖子,瞧瞧我夫人这境界,大雍几人能及?冲她这份大义凛然,我认了,回去拉着尉迟凡那小子,抓紧搞钱!
忠勇侯府,苏烈翻身下马,苏婉和乔霖皆没睡,立即围了过来。
“爷爷,凉州状况如何?”
苏烈把马交给小厮,眸中透着寒光,先冲由叔道:“马上去帮我收拾行囊!”而后才看向孙女,“婉儿,凉州危矣。我苏家决不舍弃战友,爷爷这把骨头还没老,我得去把他们带回来。”
苏婉心口剧颤,爷爷已经卸甲多年,又身患喉疾,怎受得了凉州的苦寒?她紧张地抓住爷爷的手。
“爷爷……”
苏烈立即反握住她的手。
“婉儿,爷爷知道你的心思。但苏烈先是大雍的将军,而后才是你的爷爷!把你要说的话咽回去,我苏家儿女,只能向前,绝不退缩!”
将军……乔霖怔愣在一旁,已然泪眼汪汪。
“爷爷,婉儿不劝您。但婉儿要同您同去,我既为苏家人,断不能袖手旁观。”
“不行!”苏烈厉声打断了她,“婉儿,你听我说!苏家几代刚烈,可到了你父亲你兄长这里,却一言难尽。你虽为女子,却是苏家枪的唯一传人。你记着,我走以后,你要将整个苏门给我挺起来!万不能让苏家枪失传,不能让苏门后人只识字,不识枪,记住了吗?”
苏烈浑身透着不容反驳的凛然。这是苏婉从未见过的,到这一刻,她才真正见识到了大雍战神的威严。苏婉暗叹一声,自知多说已然无意。
“爷爷放心,苏家有我在,定不会断了脊梁。”郑重一拱手,千言万语都便都吞了回去,兀自消化在这浩瀚的夜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