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将过,鸡鸣未响,苏烈已然戎装上马。
战势紧急,刻不容缓,一切礼仪均精简。老将军仅仅带了五十亲兵,趁天未明,踏雪出城,连出征鼓都没让打。
“将士们,我们前去,乃是为了大雍百姓夜夜安睡。而今他们正在沉睡中大,出征鼓一响,必然举城惊慌,我苏烈不愿如此。要你们跟着我默默出征,你等可愿?”
“保家卫国,男儿本色!末将愿意!”
众人异口同声,响彻夜空。
苏烈欣慰颔首,才要发令,突见城墙之上,火把骤亮,身着黑袍的尊者手持酒坛于上。苏烈瞳仁骤然一缩,立要翻身下马,却见上位者一摆手,止住了他的动作。
紧跟着,城门打开,一纵守城兵跑了出来。为首者冲苏老将军一拱手。
“将军,圣上赐酒,为将士们践行。”身后众人快速跑向前,分发酒碗。
云瑾在城楼之上,高举手中碗,冲他们深深一鞠躬,仰头而尽。
将士们将碗持过头顶,郑重回敬,一饮入喉。君臣同时摔响手中碗,划破夜空。
苏烈和将士们愤然扬鞭,策马转身。
马蹄飞踏,卷起飞扬尘土……
鸡鸣过后,太阳照常升起,漹京城内平静如昨。
苏婉端坐在桌子前,一勺一勺认真地往嘴里送着白粥。空气静谧的骇人,乔霖担忧地望着“食不言”的婉儿,心里七上八下。
终于熬到她的粥碗见了底,摆手让下人撤了席面,乔霖才敢出声。
“婉儿,将军乃我大雍战神,定会凯旋而归,你切莫思虑过重。”
苏婉抬眸望向霖姐姐,下颌微沉,却没有任何表情。
乔霖知她担心爷爷安危,想来无心他事,于是试着提议:“不如,回了凡公子的明日之约?”
“不,不必。爷爷嘱咐,苏府要一切如常,你我自是要如常,照去。”苏婉明白,此时苏府要比任何时刻都镇定,因为满朝文武都盯着这里,苏府的一举一动,都牵连着朝廷的信心。
昨夜,尉迟正荣从皇宫回来,连夜就把尉迟凡从被窝里拎了出来,一为盘账,二为催他赚钱。
是矣,尉迟凡也是彻夜未眠,苏烈将军出城不久,驸马府的首批钱财也已经拉进国库。
此刻,尉迟凡顶着一双乌黑的眸,心中也是忐忑不安。得知苏老将军挂帅出征,他竟第一时间想到了她。她虽非苏府之人,但却与霖姑娘形同连体,想来也免不了因此事忧心。
做好了被她推掉明日之约的准备,甚至做好了她将延期交稿的准备,然而直至晚间,也不见人前来报信。难道,约定照旧?尉迟凡一时有些吃不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算了,既无取消通报,便默认她去。
让尉迟凡出乎意料的是,翌日他抵达戏班时,鱼禾不仅来了,而且比他到得还要早许多。
尉迟凡心下激动,快步入内入座,不仅鱼禾来了,霖姑娘竟也没缺席。尉迟凡冲鱼禾投去一抹目光礼后,郑重冲乔霖一拱手。
“霖姑娘,请替苏老将军,受在下一拜!”
乔霖慌忙起身。“凡公子快请起,这里人多眼杂。”
“凡公子,苏老将军不愿惊动城中百姓,走时连出征鼓都没打。这份用心,万不要坏在你的手里。”鱼禾冷言插道。
尉迟凡这才意识到自己行为欠妥,赶紧直起身子,轻声向她们二位致歉。“是在下唐突了。”
“无妨。”乔霖礼貌回应,请他入座。
尉迟凡坐下后,忍不住瞄向鱼禾,却见她目视前方,冷着脸,全然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怎么了这是?明明那日焚书时,她对自己的态度回转了不少,甚至把酒时,她的脸上始终挂着明媚的笑意。多日不见,她怎么忽然又对自己冷漠了?该不会真是为了马背上的环抱止举害羞吧?
尉迟凡暗暗在心中思忖着,要如何破冰。可他几次抛出话题,都不见鱼禾给予回应。尉迟凡心里没底,又怕说多了更惹她不耐,只好悻悻作罢。
幸而,序幕拉开,台上人的演绎很快掀起了场内的热闹。观众的喝彩声此起彼伏,多多少少遮掩了这方的尴尬。
可很快,尉迟凡就更觉奇怪了。《瑛瑛传奇》被演绎的这样好,她为何没有一丝笑意?明明上次,他带她来看排练时,她都是兴奋的,高兴的。现今,戏班的整体表现比上次不知高出了多少个层次,她怎么反而无感了?
尉迟凡思来想去也不得要领。终于熬到大戏谢幕,观众们报以热烈的掌声,尉迟凡才鼓起勇气,再一次搭讪。
“先生觉得,哪里不足?”
“没有不足,完美。”
她回答的倒是干脆,可表情明明依旧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尉迟凡顿住了,照这架势,无论他说什么,她也不会好好同自己说话了。
果然,鱼禾已经移开了视线,看向乔霖,平淡如水道:“我们走吧。”
乔霖有点为难地望了一眼凡公子,知他碰了一鼻子灰,可她总不能跟他言明,先生是为了祖父出征的事忧心,这理由落在尉迟凡眼里,显然会有点奇怪。
她没得可说,只好略过他投来的问询眼神,于袖中取出东西,递给他。
“凡公子,这是我的拙作。”
尉迟凡眸中终于有了点喜色,“这么快绣完了?”
乔霖自谦道:“实在抱歉,早该完工的,奈何手笨,耽搁了时日。”
“霖姑娘过于谦虚了,当今世上,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绣出如此完美作品之人,恐无第二人。”
他犹豫着,再一次将目光投向鱼禾。“不知关于先生的新作,我提出的建议可有用?”
那方依旧木桩般沉了沉头。尉迟凡才上脸颊的兴致又被扑灭了,看来这道坎今日是过不去了……
如梦戏班外,尉迟凡目送着她们二人上车离开,再没敢多说任何话题自讨没趣。他颓然地站在原地许久,脑中纷乱,女人心海底针……
车上,乔霖将车帘撩起一条缝,远远瞧着尉迟凡孤寂的身影,只觉得的甚是可怜。再回身去瞧,两眼呆滞的姑娘,暗自轻叹,将军生死未卜,她能打起精神出门,已是极其不易,若再要求她谈笑风生,属实过于难为。
“瑛瑛传奇”在如梦戏班很快大热,呈现出场场爆满,一票难求的盛况。尉迟正荣喜不自禁,连连催促儿子加快步子,推向全国。尉迟凡看破不说破,知他才被天子舅舅抽血割肉,疼得厉害,急于回血。
尉迟凡自然也是高兴的,只是一想到,这样的局面并没博得鱼禾一笑,便让他觉得美中不足,甚至意兴阑珊。到底是怎么了呢?她从前明明是见钱眼开的,现在明晃晃的就要往兜里飞银子了,她竟然无动于衷。
百思不得其解后,尉迟凡决定换个思路,寻点别的由头约她。脑中忽然闪现出南学门外,那一组书生的议论,霖姑娘既然是苏家枪传人,投掷一定相当准……
几日后,鱼禾和乔霖应尉迟凡之邀,来到了城南一处园林。三人穿越光秃秃的树林时,鱼禾一路疑惑,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荒郊野外的地方能有什么可玩儿的?
直到眼前出现了一片硕大的空地,地上摆满了铜制投壶。
她才恍觉,他这时要跟自己比投壶。简直是不自量力。乔霖也有些哑然,凡公子会这个?瞧他平时不善武力的样子……也许人不可貌相……
远远瞧见他们,富贵兴奋的跑了过来。
“少爷,都准备好啦!”
尉迟凡看了看他手中握着的三种颜色的矢,非常儒雅地朝鱼禾和乔霖摆出一个请的手势。
乔霖选了绿色,鱼禾选了红色,黑色留给了尉迟凡。
“先生,姑娘,也不知浙西是否流行玩儿这个。京城最近倒是流行起来,我便想着邀你们一起试试。”
鱼禾不言语。乔霖只好应话:“公子费心了。投壶在浙西也受欢迎的,只是我与先生鲜少接触,倒不想来到京城,托公子福,见识到了。”
尉迟凡一听她们没玩过,心里更为有底了。
“既如此,在下先示范一下玩儿法。”
“公子请。”乔霖礼貌相让。
于是,尉迟凡利索转身,手擎黑矢,瞳仁微缩,锁定前方最近的黑色铜壶,瞄准蓄力。
鱼禾冷眼端倪着他,心中暗嗤,投个矢磨磨唧唧,比捅死个人还麻烦。
终于,“嗖”的一声,尉迟凡手中的矢飞将出去,稳稳落入黑壶中。
“好!”富贵激动得猛拍巴掌。尉迟凡也扬起了傲娇的嘴角,转身去瞧鱼禾,等待着她的赞扬。
哪知,对方连眼皮子都没挑一下,平静地好似刚刚她小憩了,压根没瞧见他的风姿。尉迟凡尴尬地收敛了笑容,喉咙似黏住般,不知说点什么合适。
“公子好身手。”到头来,还是乔霖勉强夸了一句,给了他一个台阶。
尉迟凡正要自谦,却听鱼禾冷冷开口。“所以,是什么颜色的矢找什么颜色的壶咯?”她的目光辽远地落在远处纷乱的各色铜壶上。
“先生果然聪慧。”
话声将落,眼前一道红光忽闪,他竟没瞧清,鱼禾是何时抬的手。尉迟凡和富贵同时回身,目光追逐那道光而去,一个呼吸未喘完,那红矢已经落至最远处的红壶中。
这……尉迟凡和富贵面面相觑。这……第一次玩?
乔霖掩唇偷笑,这点难度,对于一枪戳断一颗老槐树的婉儿来说,实在是太简单了。
“先生……好准……”尉迟凡半晌才还神,红着脸夸一句,只因这一刻,再对比自己刚刚那一矢,实在有些自取其辱的味道。
鱼禾下颌微微一沉,浑不在意地受了这句夸。
尉迟凡作为东道主,向尚未投掷的乔霖发出邀请。
乔霖微微一笑,自谦道:“两位公子矢无虚发,小女子比不得你们,若是出丑了,万望包涵。”
“嗨,姑娘谦虚了。游戏而已,高兴就好,莫要有压力。”尉迟凡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你可是苏家枪传人,就不要假惺惺自谦了。
鱼禾冲她一扬下巴,以示鼓励。乔霖只好上前一步,举起手中绿矢,瞄着最近的那只绿色铜壶,投掷出去。
到底是寻常女子,手劲有限,相比于刚刚鱼禾发出的那一道光,这一矢就显得速度慢了许多。但好在,矢身擦着壶身而落,也算没有走偏。
“好!”富贵又及时给出一声惊呼,并兴奋地冲尉迟凡说,“少爷,三发三中,好彩头啊!”
“嗯,是,是啊,呵,呵呵。”尉迟凡附和道,笑声却有点敷衍。
富贵不知,此刻他家少爷心中正生出一丝压抑不住的疑惑。霖姑娘这一矢,放在不尚武的女子中,自然是不错。但若是把她放在苏家枪传人的位置上,就有些不合常理了。苏家枪的威力,他可是见识过的,远的不说,就今夏退婚时,苏老爷子插在自己身边的那根拐杖,都让他肝肠震颤。可霖姑娘适才这一掷,无论是力度还是准度,都有些差强人意。难道,她这苏家枪传人有水分?练得是花拳绣腿?可那浙西书生明明说的有鼻子有眼,事实竟能偏差这么大吗?况且,苏老将军何许人也,苏家枪传人之选,怎会如此随意?
这时,男人只觉耳畔忽生一股寒风,余光一扫,一道红光又闪了过去。
“哇!先生又中了!”
尉迟凡未及还神,富贵的咋呼声再一次绷不住了。
尉迟凡立即转身去瞧,最远处的那只红壶内,赫然插着两只矢。尉迟凡顿觉大脑嗡嗡作响,有种强烈而不敢深思的预感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