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已大亮,尉迟凡也早已穿戴整齐,却始终坐在房内发愣,没有要出门的迹象。
主院内,抽得嘎嘎直响的鞭子声和尉迟正荣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全都传了进来。
富贵站在屋内,边瞄着尉迟凡的表情,边不由地咧嘴,替老爷感到肉疼。
“我挨打的时候,也叫的这么难听吗?”
“啊?”富贵见尉迟凡忽然板着脸问自己,一时错愕,不知道怎么答。
“呃……少爷挨打的时候,富贵一心只想着怎么从鞭子下面救出您。脑袋不容空听声啊。”终于想到一个巧妙的回答。
“哦。”尉迟凡没再问,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继续愣神。
毕竟跟了少爷这么多年,富贵敏感地察觉出他有心事,而且还很重。
“少爷,要不你干脆躺回去吧,折腾了这么多天,好好睡一下,补补觉。”
“不了。”
他不劝还好,这一劝,尉迟凡反倒站起身来。
“有些事是睡不过去的,睡再久也还是要面对。走吧,去凡语堂。”
张开双臂,由着富贵把大氅披在身上,系好带子,他决然地迈开了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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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日不来,凡语堂一点没变。
尉迟凡走进屋,佟掌柜依旧像往常一样迎了过来。
“少东家早。”
“佟叔……早。”
尉迟凡认真地把对面几乎日日相见的人打量了一番,好似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他的双鬓不知不觉间已经染了白。
“佟叔,你今年多大年纪了?”他的语气很慢,也很轻。
“回少东家,小的已经不惑有五了。”
“哦……”尉迟凡依旧望着他,眼底有不自知的水雾慢慢上移。
“少东家。小的在碎雨轩备了茶,能否请您借一步说话。”
尉迟凡敛了眼底的情绪,微微颔首。“好,好啊,说说话。”
一小一老,穿过长廊,一前一后走到碎雨轩的亭子下。
尉迟凡一愣,石桌上除了茶壶,茶点,还有厚厚的账薄,以及锁着京城片区各店章戳的小匣子。
尉迟凡眼底的湿热再度袭来,转身去瞧身后的佟掌柜。
“佟叔,什么意思?”
佟掌柜深深一鞠躬,垂着头,目光落在对面少年的鞋尖上。
“少东家。上个月,小的叔父病重过世了。叔父膝下无子,幼时待我视若己出,小的斟酌再三,该为他回家守孝,否则良心难安。”
尉迟凡长久地沉默了,院子里落针可闻。
“也好。佟叔,你跟我许多年,如师如父,我本应给你养老……。西郊有套宅子,本想年关时赠你,如今你要离开,便提前办了吧。”他掏出袖中房契递至他的手边。
“少东家,这万万不可……”佟掌柜赶紧推掌相拒,眼底已然漫出一层血红。“小的有愧啊!”
“佟叔,你跟了我许多年。即便你犯错,也是为我,为尉迟家,没有半分私心,这点我比谁都清楚。”他强行将房契塞入他的袖中,“此后每年,凡语堂比照你从前佣金的三分之二发放赡养金,佟叔拿着便是,这是你应得的。”
佟掌柜啜泣着垂下了头。
“少东家,小的糊涂大了……”
“佟叔,最后再以凡语堂总掌柜的身份,帮我做件事吧。”
佟掌柜敛了涕泪,郑重一拱手。“请少东家示下,小的一定站好最后一班岗。”
“下令凡语堂全国各号,致歉全国书迷,并召回全部劣质书,凡持有该版《瑛瑛传奇》者,皆可凭此书到凡语堂任意分号换版并领取赔偿……”
“是。”佟掌柜深深一鞠躬,“小的这便去办。”
尉迟凡望着佟掌柜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多希望他不曾犯错,像从前一样,如同亲人一般陪伴在身侧……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才缓过神来,静悄悄地转身而去。
从后门出来,恰见富贵倚靠在马车外打盹。他轻咳了一声,后者一激灵张开了眼,快步去到跟前。
“少爷,您出来啦。”
尉迟凡瞥了一眼他关切的眸,没言语,微微吐出一个“嗯”字。他从前门入店,并未吩咐富贵什么,他却猜到了他会从后门出来。很多时候,他也许比自己更了解自己……身边才失去了一个这样的人,令他忽然觉得富贵弥足珍贵,便连一句责备的话都不忍出口了,迈步走向马车。
富贵一愣,少爷居然没弹他一记脑崩……看来他心思还是未解……轻脚跟上去,赶在少爷前,为他撩开了车帘,抬臂扶他上了马车,跟着进去坐稳,这才小心翼翼地问他,去哪里。
尉迟凡眼神空洞地望向他,好似自己也没想好去哪。
“沉鱼室。”良久,他才轻轻吐出这三字……
富贵眸色一僵,有点担心少爷见了那鱼禾又碰一鼻子灰,可主子发话了,哪有不从的道理,冲车外老周传了一声,车子便扶摇而去。
尉迟凡一路不言,眸光定定地投在地上,好似一墩木桩。富贵缩在一旁,巴巴地观望着主子,大气不敢喘一下。
好不容易熬到了地方,富贵撩起帘子,率先下了车,而后回身去请少爷,可尉迟凡在车里顿了许久才探出头来。
站在巷子里抬眸望去,大门紧紧闭着,院内好似沉寂的骇人。富贵见主子站在原地,没有上前的意思,奓着胆子出口。
“少爷,要不,小的去敲门?”
尉迟凡依旧不吭声,乌黑的眸子定定地是钉在门上。她在吗?见到她,如何开口?她会原谅自己,还是割袍断义?
“算了,回府吧。”话毕,他决然转身,快步上了车。
回,回府?富贵搓楞地僵在原地,这就走了?不见了?直到老周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富贵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赶紧跟了上去。
马儿掉头而去,尉迟凡撩动车帘,望着沉鱼室的大门渐行渐远,心也一点一点地向下沉去。还是等那些劣质书到了再见吧,毕竟没有作为的解释没有任何意义,只会令她更为厌烦、鄙视,甚至远离……
尉迟凡不知,就在此刻,忠勇侯府的老槐树,又废了一棵。
“嗖”的一声,苏家枪飞将出去,院中人只闻其声,不见其影。紧跟着,“轰”的一声,双人粗的树干倒在地上,尘土扬出老远。院中伺候着的下人们,面色铁青地互望一眼,幸好他们没在树前呆着,否则只怕小命已然不保。
这已经是第七棵了,近来大小姐的火气莫名狂增,几乎每日必有一棵槐树遭殃。导致阖府上下,都视槐树为炸药,唯恐避之不及,无不绕路而行……
苏婉望着倒在地上的树,大步上前,拔出苏家枪,蹙着眉头吩咐下人们:“拖走!“
家丁们放下手中的活,呼啦一下围过去,合力拖着大树往外走。
乔霖暗叹一口气,走上前来,递上自己的手帕。
“再这么戳下去,咱们这院子可就秃了。”
苏婉接过帕子,随便抹了把额上汗珠,愤愤回道:“先拿它们练练手,等我见到那小子,迟了几日,我便戳他几枪!”
乔霖不由一颤,默默为凡公子捏把汗,这苏家枪若是真招呼在他身上,浑身可就成了血窟窿了。
“戳谁几枪?是谁惹我们婉儿这样不高兴?”
两人听见祖父的声音,转身望去,只见苏烈一身黑色长袍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管家由叔。
“嚯,这院子秃的。婉儿,你是不喜欢槐树吗?那等开春,爷爷给你换一批柳树。由管家,你亲自去选。”
“是。”由管家恭敬地应道,而后略显遗憾地自语,“只是有点白瞎了那几棵老槐树,打从有这府邸那天,就在院子里了。”
苏婉略显尴尬,一时不知从何接起。
苏烈瞄着孙女的表情,又瞄了一眼院子里最后笔挺的一颗槐树,半开玩笑半认真道:“着实可惜了些。婉儿,不如这样吧,这颗树你就别戳了,留它几日,回头我让由叔派人,连根拔了,移栽到我那院子里去,如何?”
苏婉的脸色霎时红了一片,略微躬身。
“不必了,爷爷。婉儿不知这些槐树生在府里这么多年了,出手莽撞了些,剩下那棵,婉儿不动了便是。”
苏烈见她难得乖巧,脸上的戾气也卸去了大半,暗自抬了抬嘴角,迈步向前。
“丫头,跟爷爷说说呗。什么事让你这样烦心?”
苏婉略微颔首,自然不能说实话,又不知扯什么谎合适,心一沉,言道:“爷爷,您多虑了,没什么要紧事。只是,这几日是婉儿的小日子,所以格外烦闷些。”
此话一出,轮到苏烈脸红了。夫人过世的早,府内长久没有女主人,这事他当真是一窍不通,难道女子那几日这般难熬?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望了眼乔霖,又忽觉自己一个长辈为这事探寻孙媳妇,很不合适,于是未待对方回应,就收回了目光。
场面一时尴尬。苏烈好半晌才清了清嗓,硬着头皮说:“赶明儿,老夫请位太医来,好好为你诊诊脉,调理调理身子吧。”
“不必。”苏婉立即回绝,“这等小事,爷爷不必如此挂心,霖姐姐已经给婉儿做了药膳,效果显著。况且,数着日子,也差不多了。”
苏烈将信将疑。
苏婉抬眸冲她撒娇一笑。“爷爷放心,最后那一颗老槐树,一定保得住。”
乔霖见状,也赶忙帮腔。“祖父放心。其实婉儿平常身子很好,想来该是第一年在北方过冬,添衣不及时,着了寒凉。现今注意了许多,估计很快便会好转。”
苏烈略微点了点头,想着,婉儿乃尚未出阁的姑娘,若是请太医瞧这种毛病,传出去也恐外界猜走了样。
“好吧,那霖儿你多费费心。管家,着人多给婉儿和霖儿的房内拨一些上等炭,姑娘家不比我这糙汉,供暖上不能含糊。”
“是,老奴这就去办。”由叔躬身退下。
苏婉卖力地冲苏烈挤出一丝难堪的笑容。“让爷爷费心了。”
那笑容落在苏烈眼里,十分勉强,一看就是在强撑。
“好啦,外面凉,快些回屋歇着吧。爷爷还有事,就不久留了。”他好似什么都懂的样子,转身离去。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苏婉才松了一口气,拾起地上的苏家枪,慢慢擦拭。脸上又恢复了先前的清冷。
乔霖轻轻来到她跟前,若有若无地说道:“商人本性本就是逐利。就算事情真是他所为,也不过是犯了商人的通病。你这样生气,倒显得对他有旁的期待。”
“我!”仿佛心思突然被戳破,姑娘的恼意更甚,举起苏家枪往那唯一的槐树上一瞄,想起了刚刚对爷爷的承诺,于是枪头方向一转,“嗖”地一下飞出去,稳扎在厢房的门柱上。
“我期待他断子绝孙!”
乔霖无奈摇头,有些事总是当局者迷。她又望向那受伤的柱子,未见房门倒塌,些微松了口气,看来她好歹收了些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