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深,父子俩一前一后走到正堂,没人吭过一声。
进了屋,尉迟凡反手把门关上了。
尉迟正荣被身后的声响惊得一颤,转身去瞧,又被儿子冷冰冰的眸子吓了一跳。
“那什么,不是要喝两杯吗?我去吩咐人炒两个小菜。”他找了个自认为合理的由头,就想去拽他身后的房门。
“父亲不必忙活了,孩儿吃不下。”
呃……“那咱们还是各回各屋睡觉吧。”
“父亲,孩儿有一事不明,不问清楚,是睡不着的。“
尉迟正荣胆怯地瞄了他一眼,又立即跳开了眼神。
“我去浙西的消息,是你让人放出去的吧。”
“凡儿,你说什么呢?为父听不懂。”
“以次充好的主意,也是你想到的?”尉迟凡越过他的躲闪,直奔主题。
“不是,那个不是!”他立即反驳道。
尉迟凡冷冷睨着他。
尉迟正荣这才浑觉,这声反驳间接承认了前一个问题,是他做的。
两两对视,久久无言。
最后,终是心虚的一方败下阵来。
“凡儿,你听父亲说。这事也怪不得我们,当时市面上的上乘纸价格飞涨,凡语堂什么也没抢到,我们也是心急啊。你想那些与你作对的书商可都囤了大量的纸。到时候,他们若是趁虚而入,大肆盗版凡语堂的书,抢占市场,可怎么办?”
“父亲,你们,是你和谁?”尉迟凡不理会他的一车解释,眸光刀子一样摄入他的眼。
尉迟正荣平生第一次这么怕儿子。
真是栽了,他发起火来的眼神,居然和他母亲一模一样。偏偏他对这份基因天生没有抗拒能力。
“佟,佟掌柜的。”
尉迟凡倒吸一口凉气。他不想听到这个名字啊,某种程度上,他甚至更希望是父亲一意孤行,逼着佟叔与他为伍这样干。因为父亲毕竟是父亲,他又把他咋呀?况且,父亲逐利的本性,他从小便知,做出这样的事,他固然气愤,却好似也没那么意外。可佟叔不同,佟叔是一路陪着他见证了凡语堂从无到有的人,是他随时可以将后背留给他的人。他该是最了解自己的人,居然做出了这样荒谬的事情,这给他带来的撞击,远比愤怒要大的多,那是直击心底的失望。
“父亲,你们为何如此糊涂。盗版判刑都写入律法了,你们难道不相信朝廷,而是用这样自毁声誉的手段,自诩聪明的防范盗版?”
“凡儿。不是我们不相信朝廷。放眼历朝历代,哪一条律法的普及不是经过血的教训,经过几十甚至上百年的努力才实现的?朝廷正版登记制度才刚刚颁布,京城还好些,天子脚下,令行禁止还有可能。但远处可就不好说,山高黄帝远的,你怎知当地官府有没有把这件事当做一个要紧事来办?说不定很多地方压根就束手不管呢?”
“所以,你们就瞒着我,在我鞭长莫及的地方,大肆以次充好,是吗?”
“我们也是怕凡语堂接连失火,成片关门的事态,让那些本就没什么名头的地下小书坊觉得寻到了可乘之机,于是铤而走险,趁机以低质盗版书瓜分市场。”
“呵,所以你们干脆自己做了这件事,封了他们的路。”尉迟凡冷哼一声,“父亲,你真是聪明过人呐!”
尉迟正荣被他阴阳地红了脸。
“除了江南线,你们还在哪做了这件事?”尉迟凡猩红猩红的眼,死死逼近尉迟正荣,令他老子没有分毫躲闪的余地。
他慌忙摇头。“没有,没有了!只有江南线。”
尉迟正荣没有说谎,事因尉迟凡对四顾行会的反击来得很快,凡语堂以他和佟掌柜没有想到的速度,重新站稳了脚跟。所以,他们也叫停了这项瞒着尉迟凡做的手脚,悄悄将凡语堂的主控权还到了尉迟凡手上。
“若没有意外发现浙西世上流通的劣质书,父亲就打算让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的自行消化掉是吗?”
好巧不巧,鱼禾回了浙西,洞察了这一切。
尉迟正荣像个犯错的孩子,把头垂得深深的。
“我会下令,召回市面上流通出去的所有劣质书,坊间凡持有该版本书的人,皆可到凡语堂任意书店,兑换正版,并可任选二十本图书以做赔偿。”
“不!凡儿,这大可不必啊!”这得赔出去多少钱啊?尉迟正荣霎时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疼抽抽了。
“父亲!”尉迟凡高喝一声,“凡语堂是我的!我不允许他留下这样的污点!”
“不是,凡儿,你听我说,不会留下污点的。”他急了,顾不得儿子狠厉的眼神了,为了保住银子,一鼓作气说到:“那些书只是权宜之计,要不了几年就会因为招了虫子,碎成粉末的呀!都时候读者手里也没这些书了呀,这污点就没了,消失了呀!甚至,到时候书迷还要去店里重新买一本新书,这生意不就流动起来了吗?”
“父亲!”尉迟凡听了这番话,太阳穴的青筋都暴跳起来了,浑身血脉怒张,身子狂颤不已。
尉迟正荣见状,赶紧后退了两步,好怕他控制不住,甩自己老子一耳光。
尉迟凡攥指成拳,怒火熊熊燃烧,实在没处可去,一转身瞧见桌子上的茶具,大步窜过去,一挥臂,全都扫落在地,碎渣一直溅到尉迟正荣脚下。
“父亲你如此糊涂,孩儿实不能苟同!尉迟家该以诚信立本,我凡语堂决不能失信于天下读者,更不能失信于信赖我们的著书人!这件事,除非我死,否则必做!”
“凡儿,你先消消气,我觉得这事……”
“闭嘴!”伴着“哐啷”一声门响,云熙公主一脸怒气的走了进来。
“尉迟正荣!你好生下作!尉迟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夫人……你怎么来了?”尉迟正荣膝盖登时软了,险些跪了下去。
云熙公主怒视着她,其实刚刚她早从儿子的反常态度上瞧出了端倪,所以他们稍一走远,她就静悄悄跟了过来,一直守在门外,听着屋内的动静。
“我若是不来,怎知我的枕边人干了这么龌龊的事?!尉迟正荣,连我一个妇道人家都知你这样失信,会把路走绝,难道你一个堂堂大雍第一商人,想不通这样的道理?那真是我瞎了眼!”
“夫人!”膝盖终究是撑不住了,尉迟正荣噗通跪了下去,顾不上地上的瓷片,就那么一路挪到了云熙公主的脚边,抱上了她的小腿。
“夫人你听我说,我也是一时糊涂啊。凡语堂毕竟是凡儿一手做起来的第一个生意,我也是怕他败了,才想着暗地里护他一程啊。”
“可你这不是护他,根本是坑他!”云熙公主站得笔直,没有伸手扶他一下,却以极其肯定的表情看向了儿子。
“凡儿,就按你说做。母亲支持你!倘若他胆敢阻拦,为娘便以大雍公主的身份支持你!”
“不,夫人!夫人,我错了。听你们的,都听你们的……”
尉迟正荣吓得魂都快飞出去了,当一个女人不以夫家之名,而以娘家之名行事之时,意味着什么,他未及细思,已然极恐……
尉迟凡得到母亲的支持,心下升起不少暖意。
“孩儿多谢母亲。”拱手深深一鞠躬。
“凡儿不必谢我。母亲以有你这样儿子为傲。”
虽然他也曾闹出了退婚风波,惹上过浪荡名声,但在事关大雍读者乃至百姓的大是大非面前,他从来没有含糊过,没有站偏过。是矣,她的确为他感到骄傲。
尉迟凡直起身来,望了望地上蜷缩在母亲身前,哭得后背一颤一颤的尉迟正荣,心里终归泛起了不忍。
“母亲,父亲既然知错了,还请母亲给他一个机会。倘若父亲母亲因为孩儿闹出了嫌隙,孩儿此生也会因此而内疚的。”
“是啊,夫人,你给我一次机会。我真的是一时糊涂,我已经知错了。”尉迟正荣死死抱住夫人的腿。
“母亲。父亲所犯之错,固然被凡语堂所不能容。但说到底,书籍上既然有朝廷正版章戳,也有凡语堂正规印章,称不上盗版,构不成犯罪。只是他以次充好,自砸招牌,违背了尉迟家做生意的准则,触犯了祖训家规。”
云熙公主看看儿子,显然是把他的话听了进去,又看了看身下抽抽噎噎的夫君,长叹一声。
“罢了,那就按家规处置。你身为家主,犯错更应重罚。今日以晚,明日你自请家法领鞭,而后去祠堂闭门思过吧。”
“好好好,我认,我认。”尉迟正荣点头如捣蒜,“只要夫人不走,打断我两条腿也不足惜。”
画风突然从父子争执,转到了娇夫哄妻,尉迟凡莫名觉得有点搞笑。瞧着母亲的样子,也是生出了心疼的。他便悄悄退出了房间,又轻轻合上了门,把空间留给了他们。
静谧的夜空上,繁星点点,羸弱的星光打在院角的新雪上,形成点点光影。周身皮肉的痛感仍在,可少年只觉得堵在心口的那抹痛意更甚,似要割去一块护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