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凡将手压在胸口,压住里面的翻江倒海,神色异常严肃。
“说!”
罗掌柜“呜”得一声大哭出来,头磕在地上,不敢看他。
“是总部,是佟大掌柜的下的命令啊……佟掌柜对不起,罗某有家有口,背不起这么大的事啊……呜呜呜……”
尉迟凡瞳孔狂震,眼尾倏得一下红了。果然……他一来就已经觉出了异常……问题居然真出在京城……出在他最信赖的人身上……
“抬起头来看着我!”尉迟凡冷冷言道。
罗掌柜哆哆嗦嗦抬起头来,脸上老泪纵横。
“我来之前,你收到了报信,是也不是?”
罗掌柜眸现惊讶,怔愣住了,像是在问,你怎么知道?
尉迟凡冷哼一声。
“罗掌柜,你做事精益求精不假,却忘了过犹不及……”
那日尉迟凡一进店,就已经感到,店里干净的过于刻意。浙西今年罕见飘雪,坊间地面上还可见残雪,店里客人熙熙攘攘,地面却干净的连个鞋印都不见。而大雍尚古,向来有客不走不扫屋的习俗,所以这么干净就显得格外刻意。
“如果说前店是你罗掌柜一丝不苟的治理结果,可后院里的这份干净就绝无可能。连刻印室这种用纸裁纸的地方,都不见丁点纸屑,这已经不亚于茅房没有粪便!这更让我确定,你们在演,你是知道我可能要来,做了细致入微的突击准备。”
另外,尉迟凡睨起眼睛,“午膳的鱼汤里有胡椒。”
罗掌柜听的连眼泪都滞住了,难道胡椒也让他暴露了?
“胡椒才从外族流入漹京不久,民间还没大面积流行,浙西该比京城更加稀少。而我厌血腥,故而格外喜欢胡椒,因其去腥效果绝佳。可这个爱好,除了驸马府和总号,无人知晓。而你远在浙西,何以投其所好地这样精准?”
罗掌柜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为自己的弄巧成拙。
“给你传话的人,是既怕我查出什么,又怕我在这里吃不消,真是费劲了心思。你假装没有准备,茶水炭盆上的都刻意慢了一些,可炭盆用得确是上等红炭。而那炭显然不是你平常消费之物,若紧急去买,恐也来不及吧?”
“我猜你大概隐约也察觉到了自己一日内给了我太多巧合。所以你连夜通传分号掌柜的门,见到我,要假装没认出来。是吧?佟掌柜的。”
退掌柜身子颓然地往下一退,默认了。
昨日在浙东分号,他到的晚,店里客人已经稀少,整条街都进入了打烊前的准备,偏偏凡语堂一副好整以待的样子。可奇怪的是,人那么少,像他这样穿着考究,一看就是富家公子的人进了店,掌柜的居然不出来招呼,反而全程在敲算盘。
“给你传话的人,该是没有提醒你。我是珠算行家,耳朵一听就已确定,他根本在乱打!很明显,那份专注和对我的视而不见,都是装出来的。我猜其他分号已经因为知道我要来而做好了粉饰,所以便没有再去的意义了。”
“少东家心思如此缜密,小的服气,输的不冤。可是……”罗掌柜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你是想问,我怎么知道你们一定有劣质书的吧?”
罗掌柜点点头,又惭愧地低下了头。
“你如此大费周章地遮掩,必然是有不可见人的心虚,此为其一。其二,你们在店里陈列的《瑛瑛传奇》质量实在太高。而那样的品质,至多占我凡语堂版印物的百分之五。那就奇怪了,店里卖的全都是尖端货,那其余百分之九十五的书,哪里去了?”
刻意,又是那么的显而易见。
“至于如何入库房这事,不知罗掌柜有没有听说过,全国凡语堂的建筑物,都是我亲自做的防火图纸。你觉得我会对这里有几分陌生?”
那日,他趁罗掌柜去取账薄的功夫,表面上让伙计领着自己闲逛,实际却是在熟悉地形。那劣质书既然已经充斥了整个江南市场,数量绝不会少,要突然间把它们藏起来,另寻一处并不容易,最大的可能就是库房……
尉迟凡找准了位置,为了不打草惊蛇,故意对罗掌柜展露了高度的满意,还退了房,骑马走人,消除他的警惕。
“我若没猜错,我前脚出城,后脚店家就向你报信了吧?”这事他纯属猜测,毕竟在浙西地界,他住的客栈和凡语堂总号都算得上上流场所,掌柜的之间有点交情,再正常不过。
罗掌柜重新叩下头去,心服口服。
尉迟凡见自己又料对了,更觉出门在外,多一份谨慎实在必要。那天,他就是担心行踪被人暴露,才耳语车夫帮自己弄套黑衣,又着他在城外帮他找了个落脚地,方便他骑马出城,停留潜伏。这才有了他去而复返,打了罗掌柜一个措手不及的后招。
眼见罗掌柜颓败的模样,尉迟凡到底生出了不忍。
“此事牵连甚广。你既是个听命行事的人,根源不在你,我暂且信你。而今凡语堂内部出了蛀虫,正是用人之际,我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你可愿意配合我整肃风气,将功折罪?”
罗掌柜闻言,倏地抬起头,眸中又泛起了泪花。
“明日一早我就折返回京。江南地区的劣质书,由你负责统筹,要以最快的速度,尽数运往京城,能否做到?”
“必须能!少东家如此以德抱怨,给小的悔过自新的机会,小的就是肝脑涂地,也绝不会再令您失望。”罗掌柜赤诚拱手。
尉迟凡轻轻颔首,语重心长道:“罗叔,成一事难上加难,败一事易上更易,望你谨记,凡语堂再禁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少东家放心,罗某日后只听命于少东家一人。不该做的事,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绝不会低头了。”
尉迟凡上前,双手将人扶了起来。
“有没有金疮药?他们下手太狠了,我屁股疼。”
伙计们噗嗤乐出了声,又迅速瘪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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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蒙蒙亮,尉迟凡就已经骑上快马,重新出城。
考虑到少东家屁股上的伤,罗掌柜连夜让妻子做了个厚厚的棉垫子。此刻正垫在尉迟凡坐下,可他依然疼得一会儿一咧嘴。
少年一边疾行一边犹豫,要不还是雇个马车走吧,反正事情也查明了,没必要舍了自己的屁股。可再一想,三日之期已过,她定然气得跳脚,随时准备与自己割袍断义……算了算了,还是赶紧回去,抓紧哄她,迟一刻都要难哄十分,他可受不住……
一路奔至京城外,尉迟凡回到陈彪处,已是两日后黄昏。陈彪见他灰头土脸,人也瘦了一圈,留他歇息一晚再走。尉迟凡望了眼天,婉拒了,归还了令牌,换回了自己的马,扬鞭而去,赶在城门落锁前进了城。
然而,距离家越近,他的心便越忐忑,不知不觉放慢了速度。
有些事,他其实隐隐已经有了数,却始终不愿去面对。罗掌柜所言该是非虚,给他下令和传信的人,是佟掌柜无疑。可是……他骑的是朝廷最快的战报马,路上不敢有任何耽搁。而罗展柜却先他一步收到了线报,那么什么方式能让消息比他更快抵达呢?
尉迟凡无肖去问,或者说不敢去问。因为他心里太清楚,要么是动用了大理寺信鸽,要么是派了御马高手骑了与他同样的快马,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而这两者其中的哪一种,都绝非佟掌柜之力所能调动的……
终究是到了家门前,尉迟凡坐在马背上,望着深不见底的驸马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未待翻身下马,守门小厮已经认出了他。“少爷回来啦!”朝院里惊呼一声,而后快跑过来,跪叩在地,请少爷下马。
尉迟凡双脚落地时,府内的灯火已经照亮了半空。尉迟正荣扶着云熙公主急匆匆地迎了出来,身后跟着同样满脸焦急的富贵。
“凡儿,你这是去哪了?怎么几日不见,憔悴成这幅样子了?”云熙公主扶住他的双臂,泪眼婆娑。
“臭小子,去哪了?瞅给你娘急的!”尉迟正荣拉着脸训斥。
他的眸光冷冷在尉迟正荣脸上停滞一下,便转去了母亲身上,“娘,孩儿无碍,就是去巡店了,走得急,没来及跟您汇报。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巡店?”云熙公主不明就里,巡店何以这么急着赶着的……
“嗯。孩儿怕有人提前报信,看不到真实情况,所以谁都没说,兀自去了。”眸光又刮了尉迟正荣一眼,握紧云熙公主的手,“这么冷的天,母亲身体刚好转,不该出来吹冷风,都是孩儿让您担心了。我们快些进屋吧。”
说着,他扶着云熙公主便往里走。尉迟正荣悻悻地跟在身后,瞄了一眼始终没插上话的富贵,讪讪开口。“走吧,娘是亲娘,旁人都是陪衬。”
富贵一听,忽然想笑,赶紧猫腰垂下了头,请家主先行。
一直把母亲送到房里,亲自扶她上了床,尉迟凡才转身去瞧尉迟正荣。
“父亲,孩儿一路奔波,肚子饿的紧,要不您陪我小酌两杯?”
尉迟正荣一愣,望了一眼床上的云熙公主,本能就想拒绝。
“去吧,凡儿路途奔波,喝一杯好入睡。今晚你就负责陪儿子,不必回房了。”云熙公主居然将他没出口的理由阻得死死的。
好,好吧。
尉迟正荣不情不愿地对上儿子的眼神,心口咯噔一下,提起步子跟他往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