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文坛歪星
一叶耕秋2024-08-20 12:003,342

  转眼立夏,浙西已经开始闷热,雨水虽不少,却并不能解暑,苏婉总觉空气潮热潮热的。

  漹京尚存几分凉爽,可这日,尉迟家编修部却因一部新书争论得热火朝天。以至于刘富贵手中的扇子扇得飞快,尉迟凡仍热得眼冒火星子。

  引起编修部热议的这本书名为《瑛瑛传奇》,写的是女主崔瑛瑛力破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拒嫁不爱之人,主动表白心上人孔明生,还大胆与其私奔的故事。作者是位名为鱼禾的新人,行文中不仅流露着鲜明的“一夫一妻”主张,还破天荒地抛出了婚姻聚散随缘的言论。故事以崔瑛瑛与孔明生私定终身于月下收尾,可大婚之夜,崔瑛瑛却与丈夫签订了一份婚姻契约,约定婚姻存续期间,双方均不得与他人有染,倘若将来感情不合,双方也皆有权随时合离,对方不得纠缠。

  这本书原本已经被初阅编修途尚德骂骂咧咧地扔到了废稿堆里,却被尉迟凡无意中发现,带到了选题会上。此刻,尉迟凡已经听编修们叫嚷两个时辰了。

  “简直荒谬!嫁为人妇时就想着他朝合离,这样水性杨花的女子放在现实里可是要沉塘的!作者居然为这样的女子立传,简直是公然挑战伦理纲常!”“公子三思,此等大放厥词的作品一旦版印,必然引起坊间惊涛骇浪,凡语堂恐受前所未有的舆论攻击。”……

  这些几乎然人人拥有三妻四妾的编修们一句更比一句愤慨,大有将书中女主连同想出这些内容的作者一起拎出来施剐的架势,直嚷得尉迟凡耳膜作痛。而那已过花甲的途尚德嗓子都讲破了,光茶水就喝了五壶,仍是跌跌不休。“若是公子执意要版印这本书,请恕老朽无礼,我将请家主来主持公道!”途尚德破着音吼完,仰头又饮尽一盏水。

  尉迟凡尚未作答,却见坐于他对面的编修部主事顾长丰站了起来,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余愿与途兄一道,去请家主定夺。”霎时间,长桌两侧的编修们全都站了起来,数双阅历深厚的眸子死死压着那白皙俊朗的少年郎。

  刘富贵被这场面吓了一跳,赶紧向前挪了半步,急切地开口:“大伙这是干什么?快坐下,快坐下,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啊。”话音未落,却被尉迟凡赫然拉住了手腕。富贵回眸一瞧,少爷的表情冷若冰霜,眸中已现怒意,吓得他赶忙闭嘴,重又缩到后面去。

  尉迟凡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肃然地扫视一周,厉声道:“诸位先生,凡儿自幼跟随你们学古论今,平素向来敬重不已。但今日,恕凡儿把话讲的重一些。在我尉迟家,父亲固然是一家之主,可这凡语堂的版印业务,向来是我在负责。这本书,我是一定要做的。倘若诸位先生不服,离职也罢,告假也罢,凡儿绝不相拦。就算是父亲来了,我也断不会退让。”

  “你,你,你!”途尚德气得面红耳赤,居然直指尉迟凡的鼻子,“年少轻狂!你这是纵容不正之风,你会害了尉迟家名声的!且不说那混书作者通篇白话,连个典故都不会用,就其散播的一夫一妻言论已然是大不韪,难不成我等都该回去休了妾室?自古只闻女子从一而终,从未听闻男子也当守洁的道理!”

  “途先生此言差矣,家父难道不就是用情至专的代表?”尉迟凡回怼道。途先生的胡子都气歪了,竟口无遮拦道:“废话!你母亲是何许人也?天下女子几人能跟公主比肩?你以为你父亲他是不想吗?他那是不敢!”

  此话一出,尉迟凡的拳头“哐啷”一声砸在桌面上。站在途尚德旁边的中年编修赶紧去拉他的衣袖,低声提醒:“途老慎言,注意分寸。”

  途尚德这会也觉出了自己的莽撞,毕竟这话已经够得上妄议公主的罪名了。后背登时冷汗津津,他想要解释,可话都顶到了这份上,一时也不知如何往回收,就僵在那里盯着尉迟凡。

  好在,尉迟凡虽然不悦,却并没有想要借机寻他的错处,见对方气焰已然自熄,他也没揪着这个话题不放。尉迟凡将手抬离桌面,正视众人,恳切开口:“各位先生,我们开的是书店,面向的是读者,视角不能永远停留在自己身上。我大雍,半数子民皆为女子,却极少有针对女读者的作品。我尉迟家要长远发展,就万不能舍弃这么大的群体。是矣,凡儿一定要版印这本书,诸位大可以视做,凡儿是要以此测估大雍女读者市场,甚至也可以认为我这是想要满足读者的猎奇心理。总之,这书,凡语堂必做。各位先生若是怕受牵连,大可不在编修栏上签字,我独立担任本书编修便是。出现任何后果,凡儿一力承担,皆与诸位无关。”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远不及编修们那般声嘶力竭,可偏偏这番话讲得颇为笃定。不知怎么,途尚德竟从这稚嫩少年的身上看到了一股大将之风,只觉得他不卑不亢的眉宇间散发着逼人英气。途尚德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已经有数——这事他是拦不住了。

  殊不知,编修部主事顾长丰也同步生出此感,只觉得,就算闹到他罢了这份工作,也拽不回少东家的决心了。罢了,讲到底,人家才是凡语堂的主人。顾长丰朝尉迟凡一拱手,率先转身离开了长桌,算是让了步。

  主事一走,众人都将目光投到了途老身上,却见他长叹一声,拂袖而走。众人失了主心骨,如抖败的鸡群,纷纷转身离去。有多嘴者,忍不住低声吐槽:“不亏是圣上的外甥,贪财的秉性如出一辙。”立马有寮友厉色劝其谨言慎行,实则心中不能更认同他此言。

  尉迟凡望着负气而走的众人,虽有不忍,却还是长舒了一口气。结束一场持久的僵持,他也耗尽了心力,声音低沉地嘱咐刘富贵:“吩咐账房,这个月给每位编修多发五两例银。不论他们休了几天假,都不要扣减银钱。”刘富贵噘着嘴,心疼不已。“少爷,您说您这是何苦呢?为了一本书,和先生们争成这样,值不值得嘛?”

  尉迟凡没有看他,目光远眺在门外,像是自说自话。“我堵那鱼禾,是颗文坛歪星。”刘富贵长叹一口气,萎着身子,又煽动了手中的扇子。

  约莫七曜后,浙西才下过一场雨,碧绿色绒状苔藓又给街边的青石裹上了一层薄衣。烟水巷中央,苏婉一席飘逸白衣坐在牟曦的诊桌前,平铺右腕让他把脉,左脚却于地上来回滑动,磋磨起石头上的苔藓来。

  “姑娘身体康健如牛,且回家玩耍去吧。”牟曦收回腕上手,一本正经的打趣道。苏婉立即停下脚上的动作,抬眸还以他一记白眼。“怎么说话呢?你个庸医,快给病人我开药来。”牟曦噗嗤一乐,露出一口皓齿,从身后提出一个药包,递至苏婉面前。“那就开些祛暑汤拿回去降噪吧。”

  “这还差不多,谢啦!”姑娘轻盈起身,将那药包的细线一挑,扔在桌子上一块碎银,转身就要走,却被牟曦的扇柄拦下。“等下,有你的信。”说话间,他于袖中摸出黄褐色信封递给她。

  苏婉接过来,定睛一瞧,信封上一排端正的楷体字:鱼禾先生亲启。

  呀!投稿回复了?苏婉的眸光倏然放亮,当即就急火火地拆开了信封。凭借着一目十行的看家本领,须臾间,苏婉已经把尉迟凡繁复的书信内容看完,并抽出了核心思想:来稿已过,望面谈价格。嘿,还别说,这小子还有几分眼光在身上的!

  苏婉将信纸胡乱往袖中一塞,冲牟曦一抬下巴。“谢啦!改日请你喝酒!”未待牟曦搭话,姑娘已然转身,亦步亦跃地出了胡同。

  距离寄出书稿已经过了月余,苏婉早以为被毙了,倒也没大放在心上。左右这样的事情,她前世时常经历。况且,姑娘其实是不信那尉迟凡有慧眼的,只不过闲着无趣,写来试试他而已,并未抱几分希望。

  尽管如此,当书稿完结,想要寄出前,她还是留了一手心思,署名鱼禾,以男子身份,假牟曦之手投递了书信。起因有二,苏婉写书之事,起初是吓坏了霖姐姐的,她曾非常认真地提醒她,一则大雍从无女子著书先例,此事若是被父亲知道,定会惹出轩然大波来;二则对方若知来稿为女子所著,恐未阅内容就直接舍弃了。

  奈何,苏婉想做的事,向来是不好拦的。乔霖终是没能阻断她的书写行为,且激起她好奇的是,从前不事诗文的苏婉,怎么忽然就通起文墨了?直到她瞧见姑娘笔下通篇的白话和那不成派系的书法,才引俊不禁地放松下来,也不再唠叨与她。

  不曾想,苏婉竟短短两月就完成了一本传奇,居然还要寄去尉迟凡的凡语堂总号。为避麻烦,她甚至想到了将通信地址放在牟曦那里。乔霖诧异地望着她,总觉得她近来变化颇多,却又琢磨不出原由。

  她正迟疑间,腰身已被苏婉轻揽,“霖姐姐,等我挣了钱,定然带你吃香喝辣!”说话间,却听她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笑声。苏婉害羞地笑了,“嘿嘿,不过在那之前,还得请你填饱我的肚子。”

  乔霖向来吃她的这一套,手指轻轻一戳她的左腮。“那你今日吃香还是吃辣?”苏婉摸着肚子,神采奕奕:“香煎牛柳,辣炒螃蟹来一套!”笑闹间,乔霖的那点疑虑便飞散了。

  此刻,苏婉的白衣身影已然消失在烟水巷街口,只是那勾起的嘴角始终没有落下,一路健步如飞地往家赶。霖姐姐定是觉得我是不可能过稿的,等下非震她一震不可。

  

  

继续阅读:05. 闺阃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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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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