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阴霾足足笼罩漹京七日之久,苏婉也在家憋了七日,自嘲都快憋发霉了。
终于迎来一个艳阳天,她早早便爬了起来,还让霖姐姐帮自己撸了一个时下流行的梨花妆。乔霖望着镜子里明媚动人的姑娘,忍不住赞道:“婉儿真是天生的美人。这个妆,和赵记华衣的那套逃之夭夭裙正相宜,姐姐这就去取来。”
“你可快点,我肚子都叫半天了,去晚了,可就没座位了。”苏婉冲霖姐姐的背影急火火地催促到。
近来,京城突然火了一家酒楼,推出了全鹅宴,传言吃过都称绝。苏婉作为一枚吃货,自是不能错过。
二人来到香四季酒楼时,距离晌午还远,店里却已座无虚席。苏婉拉着乔霖,跟随小二到二楼临窗一张小桌前坐定,早被一路喷香的味道勾得咽起口水。
“两位贵客,来点什么?”小二热情递上菜牌,却被苏婉推了回去。
她目光往旁边桌上一扫,“就照他们点的,给我们上。”
小二往那边一撇,露出为难之色,那桌四位男客,点了两套全鹅,断不是这两个纤细女子能吃下的量。
“还等什么?只管上来,若是吃不完,我带走便是。”苏婉急不可耐。
小二尴尬一笑。“抱歉姑娘,本店全鹅宴乃独门秘方,为防方子外漏,食物盖不外带。不若,您二位少点些?”
“啰嗦!上就是了,本姑娘吃得完!”苏婉眉毛一拧,现出了不耐烦,合计,我肚子都叫半天了,你还在这搞饥饿营销呢?就这套路,我可熟着呢,岂能让你忽悠了。
小二见状,麻溜退了下去,心说,客人敢点,难不成店家还不敢上?
不大功夫,乔霖就被面前摆上来的满满当当近二十盘菜震住了。
“这……看起来比旁边那桌多很多吧?”乔霖疑惑地看向店小二。
小二些微一躬身,赔笑道:“刚才这位小姐让小的按邻桌标准上,小的只好照办。邻桌点的就是这么多,店内客多,后厨盘碗不够用,只好提前将客人吃光的盘子撤了下去。所以……”
苏婉一听,拿起筷子一摆手,让小二走了。
这扯不扯,草率了……她裂开嘴,冲乔霖尴尬一笑:“霖姐姐别怕,我昨晚和今早都没吃,胃口大着呢,看我的。”
乔霖只好回以一抹鼓励之色。
苏婉举起筷子,将菜色一盘,辣卤鹅掌,清蒸鹅头,火烧鹅心,炙烤鹅肝……嚯,这可当真是全鹅宴。就让本姑娘拿出吃自助餐的看家本领,给店家上一课!
到底是曾经穷过的人,苏婉而今钱包鼓鼓,大方的确是大方,但仍没有浪费的陋习。再加上她今天多少有点与那小二杠上了,是矣,这一餐吃进去一整个时辰,仍在朝着光盘目标努力。
“霖姐姐,这鹅肝你吃。”她两腮塞得鼓鼓的,边往乔霖盘子里夹菜,边打饱嗝。“我跟你说,这东西贵着呢,轻易可吃不到。”
乔霖几时这样撑过,感觉腹部多一口水都容不下了,眼带哀求地望着苏婉,求她高抬贵手。
店里排队的人越来越多,邻桌都翻了好几次台了,不乏有客人望着她们窃窃私语。“这两姑娘看着这么瘦,食量也太大了些。”“好吃也不能这么吃吧,粗粗吞下,还能品出什么味道来……”
乔霖越听,脸颊越烫,可望着面前骨头堆成小山,仍在卖力的苏婉,她便知道自己是劝不动她的。
就在这时,小二领着两位男客上了楼,正朝她们的方向走来。
“公子里边请,今日店里客人实在太多,只剩下二楼的小桌了,请公子见谅。”
“无妨,随便寻个位置就好。”走前面的白衣公子回应得十分得体。
小二立马堆了一脸笑。“公子您真有贵人之量。”
“那当然,我们少爷何许人也?漹京第一谦谦君子也!”白衣公子身侧的随从神气地竖起了大拇指,却迅速被他家少爷用扇柄打在指尖上。
“人多嘴杂,切莫高调。”
恰在那仆从向主子讪笑间,乔霖的目光刚好定格在白衣公子的脸上,心头登时“咯噔”一下,怎么是他?!
“婉儿,快别吃了,凡公子来了!”她一拉苏婉的衣袖,暗叫一声糟糕,婉儿穿的女装!
“在哪?”苏婉吐出嘴里的鹅头骨,一脸惊慌。
乔霖飞速向左右瞥了两眼,根本无路可逃,无奈地抚上额头,几近哭腔。“马上到你身后了。”
后背猛然一凛,苏婉大脑极速运转,忽然瞄准自己那淡粉色的飘纱衣袖,猛一抬手,撕下一块纱料,迅速往两耳上一挂,遮掩了半张脸。
“霖姐姐莫慌,他认不出我。”
乔霖一抬眼,登时喜出望外。这时,尉迟凡恰好来到了她们跟前。
“霖姑娘?”男子眸光一惊,旋即露出惊喜之色,迅速去看霖姑娘对面之人,眸中喜色又稍稍暗下几分。
“乔霖见过凡公子。”乔霖佯装镇定,起身冲尉迟凡一行礼。
“姑娘免礼。我听闻这四季香出了全鹅宴,火得紧,特来尝尝,没想到竟在这里遇上了霖姑娘。”话将落,他又瞄了一眼苏婉,问向乔霖:“姑娘这是约了朋友?你家先生呢?”
“回公子,今日是我与幼时姐们叙旧,先生并未同来。”
哦……尉迟凡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想起鱼禾似曾说过,霖姑娘乃漹京生人,有几个旧识却也正常。他的目光又转到了那粉衣姑娘脸上,现出疑惑,这人怎么吃饭还带面纱?
此时,苏婉的眸光恰好向尉迟凡瞄来,两人不期然四目相对。苏婉心里咯噔一下,不好,得寻个办法赶紧脱身,否则一出口必露馅。
她的眉眼怎么这般熟悉?难道是驸马府的旧交?尉迟凡这样想着,竟脱口而出。“敢问姑娘,咱们可曾在哪里见过?”
苏婉一急,才要开口,却先打了两个饱嗝。
那边,乔霖急中生智,插言道。“她是个好书之人,没少到凡语堂光顾,偶遇公子也是极有可能的。”
哦?尉迟凡迟疑一声,似是在费力回想。
苏婉索性借着打嗝,一阵干咳,而后紧着嗓子说:“排号,我曾去排过号。”
尉迟凡眉头轻锁,微微颔首,近来他坐镇总号比较频繁,倒是有这种可能。只是,她怎么就让他觉得熟悉的出格呢?感觉上可不是一面之缘那么简单……
“凡公子,我这姐妹染了喉疾,才又因全鹅宴实在诱人,多吃了几口,不适感有些加重。我们就先走了,咱们后会有期。”乔霖赶紧作揖欲走。
那边,富贵望着着她们桌子上的一片狼藉,呢喃道:“这怕不只是多吃几口吧?”
乔霖冲尉迟凡尴尬地笑了笑。尉迟凡嗔怪地瞥了富贵一眼。富贵立即握住了嘴。
“霖姑娘后会有期。”尉迟凡略微侧身,闪开了路,又冲小二说道:“她们这桌算在我账上。”
小二哈腰应下。心说,这姑娘,点这么多,竟还让别人付了账,来时好好的,一顿饭功夫,嗓子就坏了,真是奇奇怪怪的。
苏婉和乔霖着急脱身,也没和尉迟凡客气,略一施礼,便快步朝楼梯口走去。
“姑娘等一下!”
楼梯才下几步,尉迟凡的声音忽然又在身后响起,两人同时顿住了脚步,苏婉没回头,死死握住楼梯扶手,准备随时拔腿就跑。
乔霖僵直着背,硬着头皮转回了身,只见尉迟凡三步并做两步追了过来。她心口突突乱跳,声音已经有几分颤抖。“凡公子,可有吩咐?”
哪成想,尉迟凡竟然越过她,来到苏婉近前。
苏婉急得,手下更加用力,关节处明显泛白,脚下也已经蓄势待发,却见眼前递过来一个瓷瓶。
“姑娘,这是家母特制的蜜梨膏,我最近喉咙也不太好,故常备于身上,便送与姑娘试试吧。”
苏婉盯着那握着瓷瓶的修长手指,一时不知所措。
“难得公子这般有心,你便收下吧。”乔霖赶紧在身后提醒。
苏婉这才接下了那瓷瓶,又假咳了两声,冲尉迟凡点头致谢。
尉迟凡这才转身向上,来到乔霖身侧,倾身在她耳畔轻语道:“劳烦姑娘转达先生,新书务必抓紧啊,我随时恭候。”
乔霖略微沉了沉气息。“公子放心,霖儿一定转达。先生十分重视,定不会有负公子期待的。”话毕,她快步追随前方女子而去。
尉迟凡回望她们的背影,唇角一勾,也不知那鱼禾这次会写点什么。
恰在这时,店门口走进来两个人,正垂头密语。尉迟凡眸光一震——竟然是他们!
富贵见少爷久不回身,不好做主点菜,只好轻脚来到他身旁。结果,他顺着少爷的目光,也发现了那三三两两步入一楼包厢的人群。
“那,那,那不都四顾书坊的店主们吗?”
尉迟凡迅速转头,厉色打住了他。“别声张,悄悄打听一下怎么回事。”
富贵赶紧噤了声,点头如捣蒜。
尉迟凡背起手,不动声色地重新走上楼,接过小二递过来的菜牌,点了四荤两素,然后彬彬有力地将菜牌还了回去。
这时,富贵紧贴着小二,掏出一锭银子,从暗处塞进他的手里。
小二的眼睛瞬间亮了。“哎呦客官,有什么吩咐您说。”
富贵瞄了瞄左右,压低声音问道:“楼下最大的包间能容多少人?今天可有什么人在那请客?”
小二也机警地左右瞄了瞄,贼也似的低语道:“据说是谷语斋的老板宴请同行,得有三五十人呢。”
话毕,他立即挺直身子,滑冰一样消失在富贵跟前,冲楼下高喊一声,“二楼36号贵客,上等桂花酿嘞!”
这边,富贵两步来到少爷跟前,躬身向他耳语汇报。可尉迟凡却恍若未闻般端起茶盏,不急不缓地品了一口茶。
富贵有些慌了。“哎呀,少爷,您怎么不着忙呢?人家都抱团了呀,这明显是冲着咱们家来的呀!”
尉迟凡嫌弃地白了他一眼,慢悠悠言道:“凡夫俗子聚合在一起,仍是凡夫俗子。做书,拼的是出众的才华,又不是人多的力气,有什么可怕的?难道把戳子捆一块就能变成大个子了吗?”
“哎呀,少爷啊,话是这么个话。可他们聚一块,行内有头有脸的人都请了,独独不请您,这多让人气愤啊!”富贵仍是愤怒难平,五官都揪到了一处。
尉迟凡拿筷子往对面一指。“坐下吃饭。你要记着,君子往往都是孤独的。两方对弈,谁先不淡定,谁就输了。”
富贵哀叹一声,去到对面坐下,没好气地腹语:得,您是君子,您淡定!这哪里是两方对弈?分明是群狼斗你……
富贵哪里知道,尉迟凡的在握胜券,不在他自己,而在那神秘的文坛歪星——鱼禾。只要牢牢锁住他,任那帮眼红之徒捆一块,他也没在怕的。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那令他胸有成竹的鱼禾先生,此刻正在大街上狂奔,只因与他有了匆匆一瞥,便落荒而逃。
姑娘二人足足跑了两条街,直到乔霖上气不接下气地停在路旁,苏婉才收住了风火轮一样的双脚。她目光警觉地往乔霖身后探出很远,不见有跟踪的人影,才放下心来,快步来到乔霖跟前。
“霖姐姐,你还好吗?你看我这一跑起来,就忘了你脚力不行这茬。”
乔霖杵着膝盖,抚着胸口,深深吸了两口气,勉强将气息调匀。可待她抬起头看向苏婉时,那气息又稳不下来了。
只见她额上的梨花晕得一塌糊涂,浑像被大风吹散了瓣。再看那脸上,面纱掉了一半,垂在单只耳上,还被耳环划出一道口子。再往下瞅,好好的衣裳破了一只袖子,另一只也被高高拢在手肘处,活脱脱一位在逃公主。
乔霖噗嗤一乐。“婉儿,凡公子断不会想到他竟如此骇人。”
苏婉也把自己一打量,苦笑起来。“今儿拜他所赐,来了个吃肥走瘦。”
香四季二楼,小二扛着餐盘重新滑了回来,一样一样将菜肴摆到餐桌上,还格外热情地介绍了每道菜的特别之处。
尉迟凡边听边尝,不时点头以表赞许,举止文雅且落落大方。
“算上隔壁那桌的餐费,公子您今日消费获赠本店特饮一份,小的特地去后厨给您挑了份最新鲜的。”说话间,小二将餐盘里最后一个盅状瓷具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盖子,推至尉迟凡面见。
却不想,尉迟凡只望了一眼,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脸色霎时惨白。
“富贵救我!”他惊呼出口时,人已经退后数步。富贵赶紧奔过去拉住少爷的胳膊,才止住了他撞到邻桌桌角的尴尬。
瞬时,莫说小二,就连其他食客们也都投来了惊骇的目光。小二吓得瑟瑟缩缩:“公子,可是,可是小的做错了什么,冲撞了您?”
尉迟凡上下牙直打颤,指着那桌上的加菜。“那,那,那不是血吗?”
富贵踮起脚尖往桌上一瞧,瓷盅里可不就是红彤彤鲜血!
“哎呀!”他气呼呼地一跺脚,“谁让你们上这东西的?我们少爷他晕血!”
众人一听,纷纷卸下紧张,有人小声嗤笑道:“这么大的七尺男儿,竟然晕血。”
小二一抹额上汗珠,无辜赔礼。“这,这我也不知道啊。对不住,对不住了公子。这是小店特饮烫鹅血,滋阴壮阳佳品,专赠贵客。小的没想到公子您晕血啊!”
尉迟凡又瞄了一眼那红彤彤的东西,只觉得两脚发软,整个人挂在富贵身上动弹不得。“快,快,快回家……”
富贵没辙,解下钱袋子,往桌子上一掷,背起浑身战栗的尉迟凡,在众目睽睽之下踏梯而下,留下身后一片唏嘘,心说,淡定公子淡定不了喽。
一路来到一楼门槛处,富贵不免已经有些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便急火火地喊起车夫来。“张强,快来扶少爷!”
却不想,话一出,他就栽栽愣愣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对不住对不住,我没站稳。”富贵自知理亏,头还没抬起,便已经急着道歉了。
“无妨,这位公子是怎么了?”幸好,那人非但没责难,反而及时出手,帮富贵扶稳了背上的尉迟凡。
富贵好歹站稳了,抬眸一瞧,眼前不觉一亮,好俊秀的一位公子呀。
“多谢公子帮忙。我家少爷他,他晕血了。”
对面人轻轻“哦”了一声,眸光已将他背上之人打量了一番。尽管那人紧闭双眸,但他还是轻而易举地认出了这便是那位坊刻业响当当的逸群之才。
这时,车夫终于连人带车来到了跟前。富贵慌忙背着少爷便往车上走。而那俊秀公子竟也没着急离开,反而主动帮富贵和车夫,一起将尉迟凡扶上了马车。
“公子真是大善人。敢问公子贵姓?待我家少爷醒了,小的必将公子善举告知他。看您与我们少爷年纪相仿,必定投缘。”富贵安顿好尉迟凡,从车里探出身子,冲那公子说。
“此等小事,无需在意。你家少爷有恙在身,快些走吧。”那人神色淡淡,毫无居功之意。
“那好吧,公子后会有期。”富贵挂心少爷,也无暇多言,只好作罢。
车夫扬鞭一抽,马车调转方向,急行而去。
陈昂望着远去的豪华马车,唇角微微扬起,到底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连点血腥之物都见不得。只是,尉迟兄你这样的胆识,怕是日后要有更多事让您战栗了……
直到那马车消失在巷尾,男人才收回目光,转身踏入酒楼,腰间白色玉佩迎光一闪,隐约可见“子文”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