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一条臭鱼
一叶耕秋2024-10-14 09:003,050

  陈昂走进包房时,偌大的圆桌已经座无虚席,放眼望去,满满当当约莫得有四十余人,四顾书坊上成规模的书店东家几乎全来了。

  忙着寒暄的众人,并未理会这位眼生的少年,偶有目光撇向他,也只是匆匆一带,不曾有人主动起身搭腔相迎。陈昂也不恼,转身去寻小二,要了一把椅子添在门口的末位座次上。

  安坐于主位上的谷良,眸光扫过来,二人悄悄对视,并未言语。

  这时,酒菜上齐,谷良环顾一周,从容自若地端着杯子,站起身来。

  “诸位!在坐的皆是四顾书坊的栋梁之才,平日咱们各自忙着生意,虽然同在一条街上糊口,却鲜少有机会坐到一处。近来,老夫听闻各家日子都不太好过,反倒让咱们都闲了下来。谷某就想着,趁这个档口,把大家伙请来聚聚,热闹热闹。老夫不才,承蒙诸位都给了面子,竟一人不缺,全都到了。我仅借此薄筵淡酒,敬诸位书友,生意兴隆,频出佳作!”

  几十人一同举杯,畅饮而下。

  杯中酒将将落腹,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站了起来,身材魁梧,气势十足。只见他先冲谷良一拱手,而后抱拳环顾一周。

  “谷老能在如此艰难的时局下,设宴请我们这么多人,实在令人动容。我谭松佩服,自斟三杯,敬谷老大义!”

  洪钟般的话声将落,便见他一扬头,连灌三杯桂花酿,连喉结都没动一下。众人心中无不惊叹,此人酒量恐深不见底。

  “好酒量!”谷良一拍手掌赞道,“谭东家真是爽快!此等海量,就是遇上江湖豪杰,恐也不输吧?”

  坐在谭松旁边的卢庄好书东家卢炳坤立即插言道:“谷老好眼力!谭兄本就是江湖中人,刀法精湛,轻功了得,还曾拔得过武比头筹呢。在咱们四顾书坊,若他自称身手第二,恐怕无人敢称第一喽。”

  “哦?难怪谭某坊出了不少武林志怪,原来谭东家本来就是武林中人呀!咱们四顾书坊可真是卧虎藏龙。”谷良激动地询问众人,“各位东家,你们都有什么绝技,不妨也说出来,让大家伙开开眼界?”

  众人一听,交头接耳起来,相互撺掇又相互观望,好似跃跃欲试又有些不好意思出风头。

  谷良才欲再鼓动几句,却不想那谭松快言快语,率先开了口。“要我说,就现在这时局,有什么绝活都没用,还不是一样武功全废?”

  “哦?谭东家何出此言?”谷良好似惊讶地看向他。

  大伙自然明白谷老这是在明知故问,继而重新将目光聚合在谭松身上,既然他爽快,索性就让他把话挑明好了。

  那谭松也的确不负众望,站起身来,一仰头又干了一杯。杯盏落桌,他双手往桌子上一杵,眸光狠呆呆地扫视众人。

  “诸位,我谭松是个粗人,不爱噎着藏着,不瞒大家说,这几个月,我损失极其惨烈,书籍大面积滞销,又赶上暑热潮湿,很多书压在库房都变了形,有的还发了霉。自打那本《瑛瑛传奇》上市,我是出什么赔什么,说来真是邪门,按理说那一个写情情爱爱的东西,跟我这武林志怪也挨不着吧,怎么就把我挤兑成这样?我是百思不得其解。若是再这样下去,我谭松恐怕就只能关店,重操旧业,去他凡语堂门前耍大刀了!”

  话糙理不糙,众人都被戳到了痛处,不少人甚至陪饮了一杯闷酒。

  那边,坐在谭松对面的贾成功也不想再憋着了,酒杯在桌子上一颠,站了起来,冲谷良和谭松一拱手。

  “谷老,谭兄,在下瑞微书屋贾成功。我受那《瑛瑛传奇》的冲击更大!我家主要是做烈女传的,原本卖好好的,可现今,那崔瑛瑛简直把贞洁烈女逼得无路可走。实不相瞒,在下现在吃什么都味同嚼蜡,白瞎了谷老这全鹅宴!”

  “贾兄说的对!现在四顾书坊上买书的人着实不少,可九成都是冲着那邪书去的。我们时常从鸡鸣耗到黄昏,连个张都开不了,吃什么能香?”

  “你说的对!那《瑛瑛传奇》可不就是本邪书吗?通篇歪风邪气,白话连篇,毫无意境,这样的著作竟然能在我大雍国土上风靡,简直是坊刻业的灾难。”

  “只怕不止是灾难,更是耻辱。我大雍,堂堂尚文国度,竟让一本白话传奇独领风骚,长此以往,岂不羞辱了举国读书人?”

  “也不知,那邪书的书迷都是些什么人,看那凡语堂门前的长龙,应以女性居多。这得坑害多少人家?痴迷《瑛瑛传奇》的那些女子,若都走上了私奔乃至红杏出墙的歪路,我们承袭千年的社会伦理还受得住吗?”

  ……

  话题一开闸,便在顷刻间形成了洪水之势,宴会俨然变成了吐槽大会,抨击之势愈演愈烈。谷良接连摆了好几次手,试图阻断大家越来越激烈的言辞,却终究无济于事,现下已经做出挠头之势。

  “要我说,谷老既然把咱们聚到一处,不如大家伙一起想想出路。总不能坐以待毙,眼看着那尉迟家的小子赚得盆满钵满,大伙却吃不上饭吧?”谭松的大嗓门再度响起时,场面终于在一片混乱中出现了一瞬安静的间隙。

  谷良瞅准这个时机,站了起来。“诸位,且容老夫说两句。”

  众人这才觉出,似乎扰了东道主的秩序,于是纷纷压下满腔的义愤填膺之感,向谷良做出了请的手势。

  场面安定下来,谷良脸上堆出了满满的为难之色。

  “诸位,老夫请大家来,自是有在这困难时局下,许诸位抱团取暖之意。可咱们毕竟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们当研究取财的正道,而非聚众非议他人。是矣,大家还是要注意一下言行,否则事情传出去,岂不成了我等合力攻击那凡语堂的名声?”

  此话一出,刚还七嘴八舌的人们,仿佛一下子都被君子之道捆住了,又陷入了互相端倪的状况。

  这时,始终没有发言的年轻公子站了起来。

  “谷老,诸位前辈,晚辈沉香草堂陈昂,见过诸位东家。”只见他轻合折扇,下颌微沉,向众人一施礼。

  那边,不少人暗叹一声:原来这就是那神秘的沉香草堂东家……

  其实,在《瑛瑛传奇》火爆之前不久,四顾书坊上也曾出现了一阵追书热,受追捧的是一部系列探案故事辑录,虽不至像而今凡语堂这般风头无量,却也在极短的时间内,令一个新晋小书坊在坊刻业内站稳了脚跟。

  而缔造此故事辑录的正是——沉香草堂。

  坊间早有传言,沉香草堂的东家是位俊秀少年,却很少有人见过真容。此刻,这少年立于群人之间,相貌气宇确实出众脱俗。不少人都在心中将他与那尉迟凡比上一比,竟也觉难分伯仲。

  此刻,少年的声音正如清脆铃声般灌入他们的耳道。

  “适才,听了诸位前辈许多肺腑之言,在下感触颇深。谷老一代君子典范,不愿背后诋毁他人,陈昂也可理解。但,诚如诸位所言,那《瑛瑛传奇》实乃一部不折不扣的邪书。其身歪影斜,我们只是就事论事,又何来诋毁之说?”

  “对对对!陈昂贤弟所言甚是!是他凡语堂版印邪书,谋取不益之才在先,他本非君子,就怪不得我们戳穿他的行径!”谭松又一次率先附和。

  众人一听,此理由找得极正,他们才是正义的一方,于是纷纷恢复了先前的神气,竭尽口才,重新汇聚成抨击凡语堂的大军。

  陈昂暗暗嗤笑,这些人处处以君子自居,看起来光明磊落,义正言辞的,却终无一人吐露自己也曾绞尽脑汁想要挖出那神秘作者鱼禾,并将其收入麾下的行径。由此可见,他们此刻的愤恨有多浓烈,内心的羡慕嫉妒便有多强烈,令他们恼火的原不是人家有多红火,而是这份特殊的红火没有落到自己身上而已。

  不过,如此甚好,恰合他意。见气氛烘托地差不多了,陈昂再一次开了口。“诸位前辈,大家不妨设想一下,若造印司尚在,可会版印《瑛瑛传奇》这样的邪书?”

  “那必然不会!”众人几乎异口同声。

  “是矣,朝廷下放刻印业务于我们,许我等因此获利,实乃重大恩典。可若是有人利用这样的便利,妖言惑众,败坏民风,会不会出现一条臭鱼坏了一锅汤的局面,久之而迫使朝廷重新收回刻印权,以正风气?”

  此话一出,场面瞬时哗然一片,许多人的脸都白了起来,俨然已从对凡语堂的愤恨转为对饭碗的担忧。

  “唉,陈昂小侄,也没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吧?”谷良试图缓解一下气氛,却明显底气不足,恰恰起到了相反的作用,使得脸色泛白的人更多了。

  恰在这时,“吱嘎”一声巨响,包厢的房门赫然裂开了一条缝。众人被那刺耳的声音吓得一凛,几十张煞白的脸齐齐循声望去……

  

继续阅读:17. 四顾行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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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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