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候鸟归林
一叶耕秋2024-09-13 12:004,233

  豪华轿厢摇摇曳曳,尉迟凡坐在锦棉软榻上,脸颊烫得厉害,心跳也有些不稳,刚刚的尖叫声,委实夸张了些,没想到,初次见面,就接连在鱼禾面前出丑。

  刘富贵坐在侧面,一刻不停地在少爷胸前扇着扇子,仍有几分义愤填膺在身上。“少爷,那鱼禾怎么就那么狂?亏您还力排众议,为他出书。”

  “你懂什么。”尉迟凡的手往扇子上一压,推了回去。“少爷我看好的就是他那股大胆劲儿。敢想别人不敢想,敢写别人不敢写,让人读了浑身畅快!”

  “畅快,哪里畅快?”富贵稍稍一思,眼皮忽然挑高,“私奔哪?少爷,你想私奔?跟谁啊?你可是发过毒誓的呀!”

  那声调实在太高,箱外车夫吓了一跳,紧拉手中缰绳,白色高马猝不及防,前蹄高翘,发出一声“咴咴”长鸣。

  “你找死啊?!”尉迟凡一拍富贵的脑袋,“我几时说要私奔了?你这榆木脑袋真是越来越榆木了!”

  富贵委屈巴巴地缩起脖子,心说你不私奔,你畅快什么……

  外边,马夫长舒一口气,这个富贵,大惊小怪的,合该挨训。缰绳松开,马蹄重新吧嗒向前。

  尉迟凡白了富贵一眼,人往车厢上一靠,做闭目养神状,思绪却飘出千里远。

  其实,他之所以对《瑛瑛传奇》情有独钟,抛却对鱼禾文字风格的笃信外,实在是被女主崔瑛瑛的胆魄戳动了心事。如果可以,谁不想自主选择自己的恋人呢?

  世上无人知晓,那桩隔着肚皮就被指定的姻缘,实不能让他满意……

  苏烈苏老将军的威武,他幼时便曾见过,那真是一枪落地,十里地皮都要颤一颤。莫说敌军了,怕就算是他尉迟凡,若胆敢犯下什么他眼里的错事,譬如和他的爱孙女发生些许不睦,都得被那苏家枪“伺候”一二。

  而那南学校长的岳父苏长武,恰和苏老爷子截然相反,听闻他不成章不出口,一堂课能从天明讲到日暮。这样的学究,拗起来不得比编修部那群先生更加难缠?试想,那苏门嫡孙女苏婉,不论是随了爷爷,还是随了父亲,都将是个让他战栗的人物。

  哎,不好过啊。尉迟凡长叹一口气,又将头往后靠了靠。

  富贵一旁瞧着他,悄默声地噘了噘嘴,心想,这就是无病呻吟啊……

  画舫里,两个姑娘正在打包行李。乔霖冷不丁笑出了声。

  “婉儿,你今天打蛇的样子,真是和将军极像!”

  苏婉一愣,将信将疑地看向她。“霖姐姐见过爷爷打蛇?”

  乔霖下巴微沉,打开十年前的记忆……

  那年,父亲随将军赴凉州征战,出征前,军医竟突然病倒了。战况紧急,将军来不及找新的军医。因外祖父是郎中出身,母亲粗通些医理,父亲情急之下,提议让母亲充当军医应急。将军当即应允,还许母亲把年幼我的带进了军营。

  一日打了胜仗,将军十分高兴,亲带了野兔到父亲账内喝酒。两人把酒言欢,不多时便把账内的酒喝光了。母亲便带着我去将军帐内取。

  结果,我们娘俩回来的时候,赫然发现父亲身后匍匐着一条长蛇,正用那双寒气逼人的眼盯着父亲的后背。

  我吓坏了,一声尖叫,酒壶落地,摔得粉碎。

  将军反应如光,目光鹰一般扫向父亲身后的长蛇,“嗖”得一下飞出苏家将,直取长蛇命门。

  我吓得瘫坐在地上,一动不能动,母亲则立即上前,查验了蛇身,确认它死透了,才松了一口气。

  彼时,母亲的眼睛红彤彤的,郑重地朝将军一拜,说那蛇有剧毒,若是适才咬在父亲身上,便是神仙也难救。父亲一听,也扑通跪地,叩谢将军救命之恩。

  而将军他却仰天长啸,说:“是老天不忍我大雍失你这元大将!偏让我今晚入账同你喝酒,收拾了那毒蛇!”

  父亲母亲滚落了劫后余生的泪花,而我则从那时起,决心要掌握分辨毒蛇的本领,以备不时之需。

  “我爷爷可真帅!”苏婉听得热血沸腾,凭空一树大拇指,可除却钦佩,不免也生出些许心疼。

  战场凶险,随时可能殒命,爷爷刀口舔血一辈子,到了晚年,心腹没了,熟悉的将士们也不在身旁,就连子孙也远在浙西。他像座坚硬的丰碑,守候在故土。可又有谁能体会到硬汉内心的孤寂?估摸就连此番家书邀她北上,他也定经历了反复犹豫,写了毁,毁了写,才最终落下了那看似不羁的八个字……

  苏婉眼前一热,自己有何德何能,配得上他如此的另眼相看?若他知道此苏婉已非彼苏婉,他又该是何等的失落?

  不能让他知道,不会让他知道,她定要代苏婉,给他一个欢乐团圆的晚年!

  “婉儿?你怎么了?”乔霖很快察觉出了身边人的失神。

  “啊?我是在想,霖姐姐你识蛇的本领,不是在浙西才会的呀?那我今天岂不是信口开河一回?”苏婉巧妙地遮掩了心事。

  乔霖宠溺一笑。“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婉儿完全继承了将军的风范!难怪他老人家会将你视若掌上明珠!而且,现今看来,你还一同继承了父亲的才学!”

  苏婉拇指神气地一抹鼻头,下巴扬得高高的。

  “那当然!别忘了,我可是唯一的苏家枪传人!那时枪未在手,我只得用那船桨充数,影响不少发挥,否则,我定能一枪穿透它!”至于才学嘛,姑娘暗自一笑,那可不是继承了苏长武,而是——隔空而来。

  乔霖听到“穿透”二字,不由一凛,怜悯地说:“那到也不必,它本无毒,也非主动攻击凡公子,却因此丧命,已经够可怜的了。”

  “哎呀,霖姐姐,休要无端多想。”苏婉知她惯来心软,一揽她的肩头,插开了话题。“快快,收拾东西。爷爷可还等着咱们呢!”

  乔霖赶紧收起悲伤,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她们两日前抵达漹京城外,为约见尉迟凡,不得不做一番详实准备,故而特地稍信给家中,将到家的日子往后说了两日。想来,将军这两日定茶饭不思地盼着呢……

  日将西落,火烧云染就一方晚霞,将整个漹京都映得金灿灿的。

  永安街六十六号,忠勇侯府邸气派的金柱将军门四敞大开,老将军苏烈已经率府内奴仆众人迎在门口半个多时辰了。

  烟色苏家枪杵在地上,老将军只手虚握枪杆,站得笔直,眸光炯炯有神地眺望远方。身后众人,从年余六旬的管家由叔,到将将成年的小厮丫鬟,无不敛息凝视,不敢有丝毫怠慢……

  作为苏府的世仆,由叔已经陪伴了将军大半辈子,印象中这先帝恩赐的将军门,拢共只开过三次。首次为忠勇侯府邸落成,先帝亲送门匾那日,二次为老将发妻出殡之日,三次便是今日了。家主曾言,先帝赐苏府金柱将军门,乃是旷世皇恩,大雍迄今无第二人享此待遇,巍峨皇恩犹如定海神针,无大事不轻动。是矣,在京城苏家,平素出入,向来以侧门为主。

  由此,苏家人人心明,今日来人在家主心里必如泰山重。

  辘辘车轮才碾过永安街一号门前,苏烈的耳廓霎时一颤,眼眸赫然睁大,“来了!”

  一旁的由叔和身后众人无不拭目向前,却不见一丝车马踪影。由叔略微向前半步,拘着浅笑言道:“老爷,您且等等,按小姐信上所说,起码要戌时才能到家,现在酉时才将过半呢。”

  “不,肯定来了,我听见马车声了。”苏烈的双眸紧紧锁定前方,坚信自己的耳力。

  “老爷……小姐到了……”果不然,半柱香不到的功夫,前方便远远传来探侯在街口的小厮的通传声。

  苏烈一把拔出苏家枪,快步前迎。由叔赞叹的话来不及出口,就赶紧提步跟了上去。

  苏婉也被那突如其来的通传声震得一惊,立即掀开车帘,向外探去。只见远远一位老者身影,正举步如飞奔来,身后影影倬倬跟着一众人马。苏婉锁目观去,那老者,黑袍白发,身姿挺阔,脚下风驰电掣,卷起飞扬尘土……定是爷爷无疑!

  稍信时她刻意把进城时间往迟了报,他竟还是早早迎了出来。

  苏婉推开车门,一跃而出,脚尖轻点地面,提起裙摆,狂奔而去。岂有让他老人家这么远奔向自己的道理,姑娘红衣纷飞,恰与那火烈烈的祥云融为一体。

  “婉儿!”乔霖错愕地探出车厢,一声疾呼淹没在受惊的马鸣里。

  车夫怔愣地眨了阵眼,才听身后的霖姑娘言道:“无妨,跟着她便是。”

  远远瞧着那对双向奔赴的祖孙二人,乔霖的眼眶悄悄犯了红。

  “爷爷留步,让婉儿来!”临到近前,苏婉高呼一声,止住了苏烈的步伐。

  飞扬向后的白色发束骤然垂了下来,苏烈急停步子,定于地面,缓缓张开双臂,等着那红衣姑娘扑来,泪眼婆娑的一双眸子,终是现出几分老者的味道。

  “爷爷,婉儿好想您。”苏婉飞入他的怀抱,热泪潸然而落。

  情不知所以,纵穿越时空,亦不碍互通。这一刻,姑娘深知,不论是魂还是体,她都与真婉儿合二为一了。

  伤痕累累依然健硕有力的一双手,轻抚着爱孙的后背,铮铮铁骨的他,用尽了毕生温柔。“婉儿,爷爷总算把你盼来了。”

  由叔不由之主地抹了一把泪花,手一摆,阻住了身后群人的脚步。

  乔霖轻轻走下马车,望着苏老将军花白的头发,哽咽滚滚上涌。曾几何时,她还是他手里牵着的娃娃,他还是她心中永不迟暮的英雄。一转眼,数年就这么过去了……

  万幸,有生之年,她还能有此机会,在他膝前尽孝。姑娘举目向天:父亲,女儿代您来看望将军了。

  那边,相拥许久的祖孙俩,才舍得松开彼此。苏烈拉着苏婉的手,慈爱的目光将她整个人看了又看。“我的婉儿,竟都这般高了。”

  察觉到她手心有明显的硬结,苏烈将她的手掌翻开一瞧,只见那白皙的掌心上,赫然摞着厚厚的老茧。苏烈更觉激动,一拍她的臂膀,叹道:“好啊,好啊!真有我苏门后人的样子!”

  “禀爷爷,婉儿有幸承袭苏家枪,心中无有一刻敢怠慢,唯恐资质不足,辱没了祖上威名,唯有日日苦练,才能心安。”

  苏烈闻之,眼前忽然又是一热。想当初,小小的她,人还不及苏家枪一半高呢,偏已倔强地扛着枪在院内来回奔袭。决定让她做苏家枪传人时,莫说儿媳偷偷抹了无数眼泪,就是他苏烈也在许多次为她的跌打淤青上药时,埋怨过自己,为何要将如此重担压在一个女娃的身上。可而今看来,他完全没选错,她也完全没辜负!

  心血忽然来潮,苏烈猛然后退一步。“婉儿,同爷爷走上几个回合如何?让爷爷见识见识你的功夫!”

  众人顷刻呆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然不知所措。这怎么,一见面就要走抢叙旧吗?

  苏婉也不免错愕,真要在家门口切磋?她下意识地回眸去望乔霖,思忖着要不要上车取抢。

  这时,由叔赶忙上前来,躬身向苏烈一施礼。

  “老爷,小姐一路奔波,想来已经很乏了。而且,天气炎热,灶房的冰碗再不食,恐怕就要化了。再者……”他悄悄向前探了一步,在苏烈耳畔低语道:“少夫人还在后面等着向您问安呢。”

  苏烈这才后知后觉,眸光赶紧向苏婉身后探去,心里好生自责,光顾着激动了,竟把霖儿给怠慢了!

  二人目光交汇,乔霖快步来到近前。“霖儿见过祖父。”

  “霖儿快起!”苏烈把乔霖仔细端详了一阵,不免怅然。“霖儿长得愈发有你父亲的影子了……”

  见乔霖眼眶顷刻便红了,他赶紧改口道。“只是,你怎么这样瘦呀?是不是路上颠簸,没吃好?快快,由管家,传膳!”

  由叔轻快地应了一声,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苏婉笑呵呵地走过来,一揽苏烈的衣袖。“爷爷,不光霖姐姐该吃了,婉儿肚子也饿了呢。待咱们吃饱了,婉儿再让您验枪。”

  苏烈朗声大笑。“是,是爷爷太着急了些。走!随爷爷入府!”

  下人们刷刷列为两排,闪至大门两侧。苏婉和乔霖一左一右,随祖父阔步迈入那气派的金柱将军门。阖府上下欢腾一片,厚重的忠勇侯府许久没有这般热闹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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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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