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伏末。
地面热得烤人，院子里的蝉鸣愈演愈烈，从早到晚“吱吱”不停。苏婉时常猜测，这京城的秋老虎，热度完全不输浙西。
这日，苏婉刚走完一套枪法，就听石桌旁的老槐树上，一声骇人的蝉叫领了头，紧跟着群蝉应和，迅速形成一曲杂乱的交响乐。
“聒噪！”苏婉迅速飞出手中枪，一只硕大的黑蝉倏然坠地，随同抖落一层树叶。“叫这么难听，哪个母知了能看上你？”
霎时间，无数知了飞离出树，群魔乱舞般四处撞击，倒是神奇地禁了鸣叫，只那翅膀的狂扑声久久不绝。
乔霖端着一碗冰葡水，笑意盈盈地走来。“你怎知它是只雄的？”
苏婉一把端起，扬头饮尽，将碗放在石桌上，才煞有其事地看向乔霖，露出一抹傲娇笑意。“霖姐姐，你也有孤陋寡闻的时候？乱叫的都是雄蝉，雌蝉是哑巴，不发声哦。”
“哦？真的假的？难不成，婉儿能辨出知了的雌雄？”乔霖当真有些不能置信。
苏婉嘴角一扬，两步向前，扯下挂于树枝间的苏家枪，冲地面上的蝉尸一戳，手腕轻轻一扬，那蝉尸便飞落在乔霖的手腕上。
“你且瞧瞧它的肚子，是不是有两个小盾片？那是雄蝉的标识，它们就是靠震动盾片发出鸣叫，吸引雌蝉的。母蝉可是没有这东西的哦。”
乔霖将蝉尸翻过来，定睛一瞧，还真有两个盾片。她震惊地望向苏婉，“你怎么连这都知道？确定不是每只蝉都有？”
“呀！你还不信？你等我抓只母的给你瞧瞧。”说话间，苏婉已经提枪向树。
“别别别。”乔霖赶紧上前，拉住她的衣袖，“我信你信你。”
苏婉这才神气地将苏家枪落下，回身去看乔霖。“信就对喽，其实我可懂的多着呢！”
乔霖噗嗤一笑。“是，婉儿聪慧着呢。不过，你是在哪学到这个的呢？”
呃……好像装大了，这个知识点出现很晚，古代人怕是无从知道。她尴尬一笑，“自是，自是在一本古书上看到的。”
“是哪本古书啊？爷爷也想看看！”苏烈不知何时进了院子，一脸兴致盎然。
苏婉顿觉后脑勺穿出密集黑线，这可真是卖弄大了，又来个求知的。“呃，爷爷。婉儿记不得名字了，大抵是在父亲的书房里瞧见的。等，等婉儿什么时候回了浙西，再去寻。”
苏烈仰头大笑。“在你父亲的书房？那个学究还能看这么有趣的书？想不到啊，真想不到。”
“哎呀，爷爷。”苏婉赶紧上前去拉爷爷的小臂，“外边太热了，咱们进屋去坐吧。霖姐姐刚出了冰葡水，味道好极了，您快些进屋尝尝。”
她边说边用眼神催促乔霖，心里想着，你们赶紧该干嘛干嘛，千万别揪着这个话题不放了。
“霖儿又出新品了？上次那山楂饮就好极。”苏烈赞许地看向乔霖。
乔霖浅笑施礼。“昨刚弄出的玩意，正打算给您送去呢。祖父和婉儿先进屋，霖儿这就去取。”话毕，姑娘碎步去往小厨房方向。
这方，苏婉打岔成功，挽着爷爷的胳膊，拘着一脸讪笑，往屋里请。
来漹京这段时日，俩姑娘把日子过得连神仙都羡慕。
苏烈戎马一生，见过太多的生死，早看透了生活真谛，只要命在，什么规矩凡俗皆不重要。浙西苏府那一套，食不言，寝不语，早请安，晚问候的规矩，他一概弃之。只要人正派，不作奸犯科，不奸淫抢掠，想怎么舒坦便怎么舒坦。
是矣，苏婉在这忠勇侯府，鸡鸣不起，夜半不睡，站没站像，坐没坐像，一应随便。没有父亲的小作文絮叨，没有母亲的小心提警，也不用担心在下人面前露出什么差错，她时时都是发自内心的自在松弛。
而乔霖呢，脱离了苏子禹的桎梏，整个人都若浇饱了水的茉莉，散发着动人的香气。不必夜夜提心吊胆，也不用日日灌饮汤药，每日都有充足的好心情，琢磨美食，研习绣工，看爷爷和婉儿切磋武艺。憎的人远在天边，爱的人近在眼前，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满足。
冰凉爽口的葡萄水一入喉，苏烈顿觉浑身舒畅。
“霖儿，我苏家能娶到你这样贤惠的媳妇，真是几代人修来的福分！”
乔霖莞尔一笑：“能侍奉在祖父跟前，也是霖儿的福分。”
“嗨！要我说，我才是那最有福分的！得你俩们这么好的人左右疼爱着。对了，霖姐姐，这冰葡这样好，何不酿成酒？想来一口下去，定然回甘无限！”苏婉忽然想到了从前在超市里看到的昂贵冰葡酒，特别想要解锁那个味道。
“我看行。”没想到，苏烈也起了兴致。
“霖儿可以一试吗？我记得云熙公主最喜欢葡萄酒了。想来，你们到漹京也有些时日了。婉儿也该寻个机会去见见未来婆母了，不如就等你的葡萄酒出窖时，我带着你们去驸马府拜访一趟！”
糟糕，老爷子怎么忽然想到这了？不酿了不酿了，可不能为了解一时口腹之欲，把自己给搭进去，苏婉的眉毛不知自打起了结。
“回祖父。霖儿没有酿过酒，倒是愿意试一试，只是口感上，可能需要一些时日调配品验。”乔霖自是猜到了苏婉的心事，故意这样说。
“无妨，也不急在一时，霖儿慢慢试，需要什么就找由叔解决。”好在，苏烈并未察觉到苏婉的微表情。
姑娘偷偷冲乔霖一挤眉，算是暂时躲过了这一关。
这日处暑，苏婉正在房内试乔霖的新菜。
“够味儿！肥而不腻，恰到好处。”嘴里的炙烤乳鸭还没咽下，她已经迫不及待地给出了反馈。
“小姐，府外有人来访，说是给霖姑娘送家书。”未及乔霖搭话，门外通传的小厮打断了她们。
苏婉一听，飞速向乔霖递了个眼色。霖姑娘便举步随小厮去了东门。
离开“与子携”那日，鱼禾给掌柜的留下一块金，言定，若有人来找鱼禾，就请他以先生外出云游为由帮忙搪塞，让对方留下口信，而后着人到城内忠勇侯府给霖姑娘捎信。掌柜的视鱼禾为恩人，自是上心的很，连鱼禾给的金子都推搡了半天才肯收下。
苏婉之所以做如此部署，实为考虑到传话给乔霖，既不会让“鱼禾”这个名字在府内下人面前暴露，她也不必每次都着急忙慌扮成男装去应对。这不，现在乔霖去了，她又夹起一块肉送入口，香得满眼是笑。
东门口，与子携的伙计见了霖姑娘，拱手在她耳畔低语道：“尉迟公子约鱼禾先生分利。”
乔霖一震，按上次凡公子送例书到与子携的时间算起，拢共不过半月时日。这么快就见利了？她摸不清虚实，不敢草率答复。
“分利？”果然，苏婉听了消息，也是明显的难以置信。
姑娘眼珠一转，便有了合计，多半是那家伙本钱没收回，着急让自己兑现承诺，赔他本金。居然还把赔钱说成分利。呵，虚伪。
“霖姐姐，你去跟传信的人说，不必给对方回复了，我自会去见尉迟凡。”苏婉绷着脸，沉沉言道。
乔霖复去东门，依照苏婉所言嘱咐伙计，并给了打赏银钱。伙计笑呵呵将银子收入怀中，压了压头上草帽，快步离开了永安街。
翌日晌午前，四顾书坊街面上，人潮涌动，商户如云，好生热闹。
“这真是，人汹汹，鼓冬冬，襟袖五更风。”白衣束发的鱼禾轻摇折扇，竟即兴而出一句古诗来。“霖儿你瞧，这漹京的读书氛围真是浓，竟然整条街都是卖书的店和买书的人。”
乔霖微微一笑，已然看出婉儿不知这里的来历，于是娓娓道来。
“这四顾书坊原是我朝造印司所在，朝廷裁撤其职，下放刻印业务于坊间后，便在这里扶持了一批坊刻商，也便有了四顾书坊的得名。去年曾听闻，四顾书坊的书店已经突破五百间。今日观之，怕是还要多出许多呢。”
“哦……当真壮观。”鱼禾不觉发出一声长长的叹喂。
二人走走停停，约莫来到了四顾书坊的中段位置，忽见前方骚乱，密集的人群簇拥在一间店铺前，直将去路堵得水泄不通。
乔霖的目光跃过人群，眺望至店铺二楼的牌匾上，三个烫金大字写的正是——凡语堂。
胳膊肘被乔霖轻轻一碰，鱼禾顺着她的目光瞧去，恍然惊觉，原来这里就是凡语堂总号了，还真是气派！
店铺是栋二层重楼式建筑，临街面观之，起码宽五十米开外，楼上楼下几十扇窗子，悉数敞开，远远可见里面忙碌的伙计和翻阅的客人。
开这么大的书坊，难怪尉迟凡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想到先前的那些坊间之言，姑娘多少有些信了。不过，这怎么围堵在门前的，多是女子？
她忽然想到了初来时，听闻的那句“好女当嫁尉迟凡”的传言。嚯，难道这些都是冲着他来的？那可不错，最好他坐怀而乱，色令智昏，回了二人的婚事，还她自由！
想到这里，姑娘眸中带笑，将扇子往下一沉，冲乔霖言道：“走，进去会会那招蜂引蝶的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