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顾书坊后街，青瓦石墙大院，一处不起眼的角门意外别人叩响。
门从里侧轻开一条缝，小厮探出头来，一副很怕被人推门闯入的样子。
“客官，这里是刻印区，买书请移步到正堂。”话毕，那人头就缩了回去，门缝随之缩小。
“且慢。”鱼禾及时用扇柄抵住了左侧木门。
小厮手上的力道仿佛被一瞬卸了去，任他怎么努力，那门都像焊住了一样，纹丝不动。遭了，该不会真要硬闯吧？
见小厮脸色大变，鱼禾及时出言：“烦请通传你们少东家，就说鱼，霖姑娘前来赴约。”
小厮一愣，却见对面人抽出手中折扇，退后一步，神色平和地望着自己，全然没有要强闯的举动。
“呃，那二位稍侯，小的这就去通传。”话毕，门掩栓落。小厮隐约预感到来人非贵即富，不敢拖沓，飞脚跑去正堂。
乔霖赞许地看了鱼禾一眼。“先生果真聪慧，竟然想到绕至后门。”
鱼禾微微一笑，“前店人那么多，就算咱们费力挤进去，见到了尉迟凡，说上了话，恐怕也会招来那些围观女子的不满。特别是你呦，生的这样好看，定会被她们认定是情敌。”
乔霖不免害羞，却也反过来揶揄道：“也不知谁才是那真情敌。”
鱼禾猝不及防，灿然失笑。“霖姐姐，你学坏了！”
那边，正在店内忙着应对人群的尉迟凡，忽听小厮耳语禀报，震惊不已。“霖姑娘？你确定没听错？可是一男一女同来？”他竟主动到这来了？
小厮点头如捣蒜，见少东家这副反应，好生后怕，幸亏刚刚没真把人打发走了。
“快去后堂准备茶水茶点，我自去相迎。”尉迟凡吩咐完小厮，又冲一旁的掌柜得耳语道：“这里交给你了，万万给我顶住，不要闹出乱子来。”
门栓响动，角门再次打开时，已不像先前那样小小气气，而是大方全开，尉迟凡急切地迎了出来，只见他远远便开始拱手。“先生，姑娘，勿怪，小厮不识贵客，让二位久等了。”
“尉迟兄哪里的话，不知者不怪。我从前街来，瞧见了店里的盛况，想来公子必是应接不暇。”鱼禾难得谦逊回应。
尉迟凡朗声笑道：“这还不是托了先生的福嘛。二位快些里边请。”
托我的福？鱼禾云里雾里，只是未暇多想，已随尉迟凡迈进了院子。
鱼禾放眼望去，偌大的四合院子，四面各有多间屋子。每一侧的主屋上都挂着单独牌匾，分别是：编修部、雕版部、印刷部和校勘部。再细看，每个部分的侧屋还有不少小牌匾，诸如审读室、美修室、刷水室、上墨室等。每间屋子里，都有数人在忙碌，整个场面就像是一个完整的大型流水线，众环节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三人一路向里，穿越整个院子，乔霖发现没有一个工匠因为东家的经过，而停下手中的动作。姑娘不免为之一震，想来这若不是凡公子平素架子极小，就是工期太赶，工匠们无暇分神了。
“先生，霖姑娘。咱们凡语堂是前店后坊的设计，所以这后院就是刻印书籍的场所，有些纷乱，还请二位勿怪。”像是看透了两人的震惊一样，尉迟凡及时介绍到。
从后院出来，经过一个连廊，便可通往前店。连廊中段向右修了一条石路，直通一个小亭子，亭柱上刻着“细羽轩”三个字，这里便是尉迟凡平素约见作者的地方了。
此刻，细羽轩内已经煮好了茶，石台上另有六个精致的陶瓷碟子，装着坚果蜜饯等物。尉迟凡恭恭敬敬地请客人先落了坐，屏退侍茶小厮后，自己才移步入座。
鱼禾左右余光分向两侧一撇，好嘛，前店的繁荣和后坊的忙碌尽收眼底。这尉迟凡当真摆得一手好茶局，试问，哪个作者坐在这里，能不被凡语堂的这番景象震慑住？就算他尉迟凡再怎么摆出谦逊有礼的态度，人家也不敢往高了开价呀，毕竟凡语堂这架势可是不缺一个两个作者的，但于作者而言，错过凡语堂可就未必能再找到更好的合作书商了。气势上一输，还不由着尉迟凡说什么是什么了。
想到这里，她忽然想乐，虽然他聪明不假，但总归还是比自己略逊一筹的。初次见面的地点，她硬是没让他做主，这才生生让自己客场变主场，占了上风去。
茶盏落桌，鱼禾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公子好茶。”
“先生说笑了，这明前龙井说起来还得以你们浙西为最，我这实属班门弄斧了。但先生若真心觉着茶色不错，凡可随时奉上，聊表心意。”尉迟凡自是以为她在诚意夸茶。
鱼禾更加想笑，他居然还挺受用。
眼见对面人不言语，只眯着一双笑眼瞧着自己，尉迟凡心里又没了底，
忽然想到了上次见他时的“臆症”，竟然带着几分怜悯之情望向乔霖，艰难开口：“霖姑娘，先生的病症，近来可有些进展？”
乔霖尴尬一笑，又尴尬地清了清嗓，脚尖在桌子下面猛点鱼禾的裙摆。
“倒也不必随时，见面时喝喝就很好，毕竟别人煮不出你的茶味。”鱼禾接收到信号，可算给出了一句不那么得体，但好歹正常的反应。
尉迟凡无意与他纠缠“好茶”话题，心有急事，也顾不上许多了，脆生生道：“先生可知，《瑛瑛传奇》首刻两千册，一上市就售罄了？您刚刚可看见店前的长龙了？全都是来求购您的大作的！”
说时激动，他手往后院一指。“现在坊内诸人，正披星戴月地赶印新版呢。上次那两千册，我们只在漹京一总三分号上了，外地行销线还全都没分到呢。这次，我直接在大雍全境开版，上万册书同时推向坊间。先生，你且瞧吧，《瑛瑛传奇》不日便将火遍大江南北……”
啊？？？这下鱼禾可淡定不来了。这么说，店前的盛况，不是因他尉迟凡，而是因她鱼禾？
难不成，扑街八年，穿书竟一遭封神了？鱼禾赶紧抹了把嘴角，真怕流出口水来。
这时，尉迟凡掏出厚厚的一沓银票，推向鱼禾。“先生，这些钱，你且先拿着，等再版售罄，咱们再对账分利。先生放心，我虽好利，做生意分毛必争，但我也素来重诺，契约签到的事，必然兑付！”
这……鱼禾瞪目结舌，恐怕她过去八年稿费加一块都不抵这里一张。她在苏府锦衣玉食，自是早已不缺钱了，可花家里的和自己赚的，当然不是一回事。
眼见鱼禾眼珠子都快鼓出来了，乔霖只得又踢了她一下。
鱼禾这才还神，刻意把后背挺得直直的。“怎么样，凡公子，鱼禾没有让凡语堂失望吧？”
“那是当然！先生，现在正是您趁热打铁，抓紧推出新作的时候。敢问先生，新书筹备的怎么样了？”
“公子所言甚是，我这回去就提上日程！”鱼禾爽快应答，心说，见热不追，那岂不是傻。
尉迟凡向前一拱手。“凡语堂上下恭候您的新作，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地方，先生尽管提。”必须把他锁死，可不能让他被别处挖了去。尉迟凡心里暗暗嘀咕着，眸光一刻也没离开过鱼禾。
未及鱼禾应答，却听乔霖插言道：“公子。我家先生不喜叨扰。而今《瑛瑛传奇》成为罕见热作，还要烦请公子保守先生的身份和行踪。多谢。”
鱼禾一听，连连点头应和。“对对，创作喜静，鱼禾不愿抛头应酬，人前之事就全赖凡语堂一应负责。”她赞许地看了一眼乔霖，还得是霖姐姐思虑周全。如今成了名人，行事需得更隐蔽才行，她可不能被人扒出身份，无端招惹一堆麻烦。
尉迟凡更加激动了，当即指天发誓：“先生放心，尉迟凡以身价性命作保，必当守口如瓶！莫说外人，就是凡语堂内部，我也绝不泄露半分！”
这简直正中下怀，尉迟凡原本就要说出，凡语堂乃四顾书坊最具诚意的书商，先生任何诉求皆可谈，万不必去与其他书商攀谈。却怎么也没想到，对方居然反过来要求自己替其遮掩身份，真是天佑凡语堂耶！
从凡语堂出来，鱼禾仍觉得缥缈，反复将手插入宽袖，去摸那一沓厚厚的银票，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寻得几分真实感。
乔霖轻搭她的手腕，打趣道：“先生，放松一点，小心被人误解，囊中之物非你之物。”
啊？鱼禾错愕地看向她，“霖姑娘说的是，放，放松。”说话间，她刻意端正了步子，轻抬高迈，结果却像闪了脚一样向前栽去。幸亏乔霖一把扶助了她，才勉强站稳。
“霖姐姐，你看我这，脚都飘了。”
乔霖噗嗤一乐。“先生，你的功夫呢？该不会被惊喜冲走了吧？”她几时见过打小扎马步的婉儿走路不稳过呀。
鱼禾脸一红，反手一拉她的手腕，仍是底气不足地问：“霖姐姐，这确实不是在梦里？《瑛瑛传奇》当真火了是吗？”
“是！你现在不仅是苏家枪传人，还是畅销书作者。”乔霖拉着她转身，往凡语堂的方向一指，“你看，那拥挤的人群，都是为你而来。”
鱼禾的目光才望过去，胳膊就被人接连蹭了两下。
“快点，快点！听说凡语堂在放预约号，若是去晚了，恐怕下一批《瑛瑛传奇》还排不上！”一位姑娘拽着另一个位姑娘疾驰而去。后边的姑娘边跑边回头扔下一句“抱歉”，便速速追去。
鱼禾霎时瞳孔地震，这，都是她的粉丝？姑娘呆愣愣地僵在那里，回想起曾经连个读者催更都盼不来的日子，鼻尖忽然酸了，险些流下一把辛酸泪。
其实，乔霖的震颤一点不比鱼禾轻，作为《瑛瑛传奇》的第一个读者，她自是非常喜欢这个故事的，可毕竟全书都是白话，她从没想过，那些读书人能接受得了这样的风格。
想来，这也不怪她想不到，毕竟，她最熟悉的读书人，可是那位满嘴骈句的南学校长。试想一下，若是苏长武看了《瑛瑛传奇》……不知道苏家上下得听他义愤填膺地骂上几个晚上……
“这回信了吗？鱼禾先生。”乔霖欣慰不已地看向她，心中的喜悦丝毫不输她本人。
鱼禾闪泪大笑，“信了信了！”
白色衣袖一扬，她的胳膊已然搭在乔霖的肩上，“走，霖姑娘，先生带你消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