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冲到云裳街，出了成衣铺，又进首饰坊，路过胭脂店也要扫一扫。此刻，乔霖已然浑身珠光宝气，试装试得腿发软，耳畔只剩鱼禾不停发出的那句“包起来包起来，全都给霖姑娘包起来。”
“先生，别逛了，太多了，霖儿实在买不动了。”当鱼禾拉着她迈出赵记华衣的店门，兴致仍不见减时，乔霖终于发出了近乎哀求般的商量。
奈何，未等鱼禾回应，就听前方有人插言道：“别呀，姑娘不妨到我们‘好想玉’坐坐，喝壶茶试试首饰再走嘛。”
好家伙，对面铺子的掌柜居然都迎到别人家门口来了。乔霖往远一瞧，好些家店铺的掌柜伙计都候在店门前，远远望着她们。
“这……”姑娘犯怵起来。
而她身前的鱼禾，唇角和鼻孔已经快要扬天上去了。而今，她再也不是那个在SKP被店员翻白眼的扑街作者了！
“各位掌柜的，对不住，我家姑娘今日逛乏了。改日，改日我定带她补上这次的遗憾。”好歹，她还没被暴富冲昏了头脑，及时顾全了霖姐姐的体力。
乔霖长抒了一口气。
各家掌柜纷纷扫兴而归，候在街上的车夫们又一拥而上，抢着要做这单运送生意。鱼禾信手点了一位顺眼的伙计，扶着乔霖上了马车。
见霖姐姐泄了气似得往座位里一歪，她忍不住逗她。“完喽，霖姐姐也和我一样，坐没坐像喽，学歪了学歪了。”
乔霖哪还有力气与她还嘴了，眯着眼，继续“坐没坐相”地窝在那里，脑中却还惦记着了另一件事。
适才，她和鱼禾不约而同选中了一块上等料子。只是，她阻断了鱼禾请店家做成衣的提议，因为她想要亲手为祖父裁衣。这会儿，她脑中已经隐约跃出了样式。
“爷爷平素的衣服非黑即灰，等穿上你亲做的烟红色长衫，定然容光焕发！”
忽听对面人冷不丁抛出这么一句话，乔霖赫然睁开了眼。
那人神气地大笑起来。“怎么样？霖姐姐，是不是感觉我像你肚子里的蛔虫？”
“回，回虫？”乔霖呆愣的表情又加入一重懵登。
呃……又秃噜嘴了，鱼禾赶紧改口：“灵虫，灵虫！霖姐姐看来真是累大了，连耳朵都不灵敏了。我说的是灵虫，不是有个词叫心有灵犀吗？就是那个灵，灵虫，是种能感知到你心中所想的虫子。”
“心有灵犀讲的是虫子？”乔霖竟然忽然自我怀疑起来。若是从前，她定要以为这又是婉儿的“成语新编”,可如今，她都成火爆作者了，还曾看过有关雄雌蝉的古书，说不定这灵虫也是出自于那本书呢。
望着她眼巴巴求知的样子，鱼禾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编。“是，是呢，霖姐姐，说起来，这灵虫还是上古神物呢，因其通人性，善解忧，才被后人衍生出心有灵犀的典故。”
“哦？原来竟是这样。”乔霖若有所思。
“霖姐姐，你且继续闭目养神吧，看你都虚弱成什么样子了。等得空了，我再给你讲别的虫子。”她欠起身子，随手抓了一件新衣，团成一团往乔霖的后劲处一塞，“快，睡会。到家我唤你。”
乔霖属实太乏了，终于重新合上了眼。
谢天谢地，话题可算止住了。鱼禾坐回位置上，忽然暗嘲，这自圆其说的能力，简直可以写玄幻了。对不住了霖姐姐，又又又跟你胡诌八扯了，搞不好以后还有又又又又次……若是有一本《昆虫全书》在手就好喽。
她也歪了身子往后一窝，把今日的事在脑中一盘，不觉弯了眉眼，还别说，那尉迟凡也不全然是个小白脸，还是有那么几分真本事在身上的。
——
鸡鸣才过，眨眼黄昏。
终于发完了最后一波预约牌，遣散了门前拥堵的人群，尉迟凡精疲力尽地瘫在椅子上，浑觉嗓子都冒了烟。
“少爷快些润润喉。”掌柜赶紧拿起茶壶，倒了一盏加了冰糖的菊花茶，推至他跟前。
凡语堂总号的佟掌柜年将花甲，老成持重，深得尉迟父子倚重，一路陪着尉迟凡在坊刻业开疆拓业到如今，对这位少东家的秉性十分了解。
尉迟凡仰头饮尽，咕咚入喉，咂摸了一下回甘，忽然笑了。“佟叔，给我换壶龙井吧。”
佟掌柜微微一顿，少东家不是从来人前龙井，人后菊花吗？
虽然不解，但毕竟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得开口一问。是矣，他一摆手，便吩咐伙计煮一壶龙井来。
谁知，一口龙井水入腹，少东家竟然又笑了。
“佟叔，你说现如今在坊间，是我名气大些，还是那《瑛瑛传奇》的作者鱼禾名气大些？”
佟掌柜一笑，毕恭毕敬地说：“自然是少东家名气大。若是没您，坊间从何知道有鱼禾这么一号人呢？自古千里马常有，而伯乐难寻也。”
一句话让他说得滴水不漏的，可实则，他却在心里暗笑，这有什么可比的嘛，鱼禾再火，不也是你手中的摇钱树嘛，到底还是年轻气盛呀。
那边，尉迟凡并没有看向他，但显然对这话十分受用，眼角嘴角都挂着显而易见的笑意。
掌柜不知，此刻尉迟凡的脑中，正在闪动着鱼禾的那张脸。俊则俊矣，
但却过于小巧了些，阳刚之气自然就比自己弱了那么几分。比到这里，他陡然打了个喷嚏，想起了他那深不可测的功夫。呃……还是挺阳刚的。但不过呢，他那身材，虽然直如松柏，却终究矮了一些，不似自己这般高挺。
终于比出了胜算，尉迟凡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冲掌柜的一摆手。
“走了，佟叔。您老辛苦，务必把后院看好。”说着，他起身迈出了凡语堂的正门。
“少东家放心，这几日，我就宿在店里，必不会出差漏。”佟掌柜毕恭毕敬地朝其背影一行礼。
轿子才落驸马府门口，富贵就巴巴地跑过来，撩起了帘子。
“少爷，您怎么才回来呀？累坏了吧？”他熟练地伸出手肘，把少爷扶下车。
“父亲母亲可安歇了？”
尉迟凡这一开口，富贵吓了一跳。“少爷，您的嗓子怎么哑成这样了？”
“无妨，生意实在太好。”他骄傲得扬起头，大步流星往院子里走。
富贵轻脚跟在一旁，回了少爷刚才的问话。“老爷夫人都没歇息，在内堂等您一起用晚膳呢。”
尉迟凡霎时变了脸。“你怎么不早说？快走，别让他们久等了。”
富贵一滞，无奈地噘了噘嘴，这怎么又怪我呢？分明是你回来太晚嘛。
尉迟凡急火火地闯入内堂时，云熙公主和尉迟正荣正在吩咐下人把新上来的菜摆好。
“那个清蒸鲈鱼热两次了吧？撤了吧。”云熙公主话将落，尉迟正荣忙向下人一摆手，“撤撤撤。”
“那个梨汤放这边，凡儿用这个正合适。”
“母亲，父亲。”尉迟凡大步走进去，规规矩矩向父亲母亲请了安。
云熙公主快步迎了过去，满眼疼惜。“凡儿累坏了吧？怎么忙到这么晚？是因为那本《瑛瑛传奇》吗？”
尉迟凡在下人端上来的铜盆里净了手，拿起帕子，边擦边应。“母亲也知道啦？坊间供不应求了，孩儿最近天天都在总号安抚催书的读者呢。”他心下高兴，硬是将哑哑的音色说出了轻快的语气。
“快些入座吃饭，都几时了，你母亲说什么都要等你。”尉迟正荣轻拉他的衣袖，招呼二人入座。
云熙公主挨着尉迟凡坐下，用指腹抚了抚装着银耳梨汤的瓷碗，感觉温度刚刚好，这才小心翼翼地端到儿子面前。
“来，多喝点梨汤润润肺。”
尉迟凡赶紧接在手里，一勺一勺往嘴里送。云熙公主满眼高兴地望着儿子的吃相。
那边，坐得稍远的尉迟正荣可不高兴了，站起身子，接连往公主的碗里夹了好几筷子菜。“夫人别光顾着他，你也多吃些。”
尉迟凡讨好地冲父亲笑了笑，心知，他定在心里怪他害他夫人饿肚子。
云熙公主根本没理会夫君的脸色，才吃下一口青菜，又看向儿子，捡起了刚刚岔过去的话题。
“我不仅知道那《瑛瑛传奇》，我还看了呢。”
尉迟凡震惊的看向母亲。云熙公主虽然通达文墨，但其实并无阅览群书的嗜好。是矣，凡语堂版印的林林总总的图书，入她眼的极少。
“那母亲觉得怎么样？”尉迟凡放下碗筷，非常认真地问道。
得，这娘俩的饭算是吃不消停了。对面，尉迟正荣气鼓鼓咬了一口鸡腿，直替公主的肚子打抱不平。
“母亲觉得，极好！和坊间惯有的书籍品目大有不同。那敢爱敢恨的崔瑛瑛，实在让女子看了欢喜。”
“母亲当真这么以为？”尉迟凡激动得差一点就站了起来，“您不会觉得，女主太混了些吗？”
云熙公主轻拉儿子手臂，让他重新在椅子上坐实，复又言道：“混什么？姻缘本就应该双向选择，女子唯有嫁给自己选的郎君，才会幸福。”言到此处，她忽然转向尉迟正荣，“夫君，你说是不是？当初若不是我主动向先皇表达倾慕于你。哪来得我们这些年的恩爱日子？”
尉迟正荣忽然被戳，着急忙慌咽下嘴里的鸡腿肉，附和道：“是，是，能得到公主的垂青，是我几辈子修得的福分。”
实则，他此刻正在腹语。可是，你是公主啊！民间女子哪有自择夫婿的可能？虽然说《瑛瑛传奇》为尉迟家赚了不少钱，可说到底也是凡儿一次冒险的尝试，试想一下，若坊间真有哪个女子像崔瑛瑛那样做了，还不瞬间被当成出头鸟射死？
哎，不管这些了，反正坊间都已经买账，赚钱最实际。思及此，尉迟正荣满足地向嘴里送入一勺白米饭。
此刻，凡语堂总号编修部，也如这驸马府内堂一样，烛火通明，只是气氛却截然相反。
只听“砰”的一声，途尚德一巴掌拍在书岸上，震得佟掌柜条件反射般后退一步，就连院内赶工的工匠们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钱钱钱，就知道钱！哗众取宠的钱有那么好挣吗？他糊涂，你也跟着糊涂？你且等着瞧，看咱这凡语堂会不会断送在那混账作者手里！”
“哎呀，途先生，您消消气。您看您这休假才归，就这么大动肝火，这是作甚嘛？”佟掌柜心里其实很不悦，合计这人也太不识抬举了些，一走几十日，东家一分例钱都没少了他，他非但不感恩，竟还发疯。
“得，我跟你说不着。”途尚德这会儿也觉出自己在这冲掌柜的发火，实在没有意义。
算了，谁让那邪书火了呢。生意人本就向钱看，获利就是他们的唯一追求。印书不是编修部的事，他的同僚们这个时辰早都画酉而去。再看
这满院子里余下的人，哪个是在意什么文人风骨的？说不着，真是说不着。
途尚德走出院子，越想越觉得自己来这一趟顶没味。其实他几天前就已经听说了《瑛瑛传奇》成为爆版这事，早就想回凡语堂看看究竟了。可他置气在家这么久，东家也没请过他呀。矛盾愈搁置，他便愈觉得和尉迟凡相见是件很尴尬的事，所以他忍了又忍，才忍到今日。
今晚说来也是巧合，他本就是无所事事，饭后出来溜溜食，不曾想，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四顾书坊。再走着走着，也就到了凡语堂，见里面灯火通明，佟掌柜正领着一群人盘账，他悄默声的观望一阵，未见尉迟凡身影，也便不由自主的进了门。
佟掌柜见老编修来了，也留了心思，想要化了他心里的芥蒂，这才分外热情的邀他留下喝一杯。
哪成想，途尚德一路穿过院子来到编修部，目睹了工匠们热火朝天赶印《瑛瑛传奇》的情形，胸中闷气竟然越顶越烈，才听佟掌柜介绍了两句售卖情况，就震怒起来。
此刻，途尚德站在四顾书坊的街口，回身望了望褪去日间热闹的悠长巷子，又仰头望了望天空的将满之月和那点点繁星，竟突然冷哼了一声。星星再亮也是星星，还能遮去了月亮的光芒不成？且看那鱼禾小儿，能嘚瑟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