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望星楼甄玉娘房里的琴声就没断过,时而似流水,时而似高山,竞技一般此消彼浮。
老鸨站在一楼往上望,连连撇嘴。“啧啧,文化人就是不一样,找女人都风雅,门一关,斗琴玩儿。”
旁边的姑娘咯咯乐了起来,瓜子皮轻轻一抛,狡黠地看向老鸨。“妈妈,怎知不是昨夜太累,这会儿力不从心了呢?”
老鸨眯向她,红唇咧至耳后,笑得更为浪荡。“也对也对,好女费汉呐!管他今日干啥,只要日日出手阔绰,他就是日日来弹琴,我也乐不得!”
尉迟凡的确没让老鸨失望,一连夜宿三晚,且日日上午都是去而折返,来了也不旁骛,径直上楼,往斟甄玉娘的房间一钻,再出来便是第二日了。望星楼的姑娘们一个个酸得眼睛都抽了,只叹那甄玉娘命好,吊着全城男人的胃口吊了一年多,一遭出手就掏准了一个情种的心。那尉迟公子不仅富得流油,还生得温润玉如,一看就是个会疼人的……
“那有什么用?那凡公子可是当街发过誓,此生绝不纳妾的!不过就是两天新鲜而已,可怜了楼上那位,不自量力,还日日坐着飞出鸡窝当凤凰的美梦。”大堂中央,一个人独占了一张桌子的望星楼次头牌顾玉红被那些酸话刺得耳朵疼,兀自抬高了音量吸引了大伙的目光。
“呦!瞧姐姐说的,就算凡公子发誓不纳妾又怎样?咱们玉娘可还发誓绝不给人做小呢。怎知他们不是两情相悦?说不定凡公子要娶玉娘为妻呢!”姑娘中立即有跟她不合的人厉声回怼。
“放屁!”玉红一扬袖子站了起来,“你要不说话没人知道你傻,你知道那凡公子的未婚妻是谁吗?”
那人也不示弱,昂起头激回去。“大家都是吃一碗饭的,我要是傻你也精不到哪里去。你要是知道你就说,少在这装大尾巴狼。”
玉红一指那人的脑门。“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撑大你那福薄的耳朵听好!凡公子的未婚妻是苏烈苏老将军的嫡孙女!苏老将军你可知是何许人也?莫说凡公子,就是当今圣上也要卖几分面子。凡公子会为了楼上那娘们毁婚娶她?她有几个脑袋敢想这样的事?”
姑娘们的脸色霎时白了一片,若说风流韵事她们听得倒不少,可尉迟凡毕竟不似其他混迹风月场的纨绔子弟,并不在她们熟知的范围圈里。就连他当街发誓不纳妾的传闻还是这两日从好事客人们嘴里听到的。故而这会儿,当玉红抛出尉迟凡大有来头的未婚妻之时,所有人都呆愣了。
“那又怎么样?说不定玉娘就是命硬,进得了驸马府的大门呢!有些人哦,怕不是吃不到葡萄反说葡萄酸。接的客多有什么用?攀过的高枝多有什么用?还不是走马观花一样,三两天就被弃了,到头来只有嫉妒别人命好的份儿。”那头的姑娘本也是心虚的,但哪里肯输于人前,嘴上万不能就这么软下去。
可这话成功踹到了玉红的软肋上,登时窜了过去,越过人群,一把揪住对方的头发。“老娘我再不济也是这望星楼的招牌,你个小婊子算干什么的?轮到你编排我?看我今日不撕烂了你的嘴!”
两人迅速扭打成一团。姑娘们顷刻围了一圈。“哎呀!都是姐妹,别打了嘛。”“千万别抓脸,破了相可就活不了啦!”……拉架全靠一张嘴,没有一个人动手的。
“都给我让开!”只听一声怒吼,老鸨拨开人群,快步来到近前,一手拧着一个人的胳膊。
“都给我住手!谁再敢动一下,就把谁塞进乞丐窝!不值钱的贱货,谁家的名讳都敢碰,那样的人家,也是你们议论得起的?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要是活腻了,早点凑钱滚蛋,别溅我望星楼满地脏血!”
姑娘们顿时捂住自己的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那俩当事人,猩红着眼恶狠狠盯着对方,却都不敢再上前。
楼上,被声音惊扰而出的尉迟凡和甄玉娘对视一眼,缓步退回了房间。
“那个叫玉红的与你有仇?”
声音从身后响起,玉娘转过身来,对上那白衣公子清澈的眼睛,唇角微微一抬。
“谈不上吧。她恨的不是我,是住在这个房间的姑娘,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别人。”
“为何不是她?”
玉娘一笑。“曾经是她,但绝不会再是。”
“哦?”尉迟凡好奇地等待下文。
“男人来望星楼图的无外乎是个新鲜。见过几次也便不腻了。玉红固然是美的,可望星楼什么时候缺过美人?就算后来人不如她,但只要占上新鲜这两个字,在男人眼里便比她好看了去。我们那花妈妈,经营了一辈子男女之事,她会看不透这点道理吗?所以,玉红不管多卖力,都再无可能重回这间屋子了。”
尉迟凡缓缓点头,不得不承认她这番话虽然露骨,却十分在理。“所以,你呢?你是怕从这间屋子出去,所以一直保持神秘的新鲜感吗?”
甄玉娘冷笑一声。
“你当花妈妈是个有耐性的吗?她纵我至今,也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我心里清楚,我与她说的吊胃口之策,最多还能撑个两三月。倒时候,她一定会寻个高价把我奉上的。而那之后,这间屋子离她的下一任主人也就不远了……”
听她忧伤地讲完这番话,尉迟凡的眼眶一点点泛起了红。
“甄姑娘放心,尉迟凡定然竭尽所能带你离开这里。”
女子眼尾也似染上了一抹晚霞,声音已现沙哑。
“公子,你是我信赖的第一个男人,估摸也是此生唯一一个,但愿你言而有信,且能顺利达成。”
尉迟凡郑重一拱手。“姑娘放心,尉迟凡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也赌上了一生声誉,若不成,只会比姑娘更惨。”
玉娘忽然朗声一笑。“公子说笑了,我要你更惨又何用?你若办不成,你的惨又能减轻我的惨不成?玉娘只盼与公子双双如愿。”
尉迟凡也笑了,赞许道:“玉娘实乃活得通透。”
——
临近正午时,尉迟凡的身影总算出现佟掌柜的视线里了。佟掌柜往屋子深处探了探脑袋,险些被老爷的怒气灼伤了眼,料定少东家今日这关难过,回正身子就想溜出去给他提个醒。
却听尉迟正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干什么去?佟掌柜,今日若是提前给那小子报了信,你这掌柜的也就甭干了。”
佟掌柜吓得立即缩回了脚,尴尬地冲尉迟正荣笑笑,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尉迟正荣已经从佟掌柜的表现里猜到那混小子出现了,于是站起身来,冲一旁恨不能将头埋进地里的富贵呵道:“去!把那混蛋给我捆了,否则,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富贵本能地一哆嗦,心里合计,哪有什么新账旧账,老爷想算账,那就是一本歪账,横竖都是他赔账。
“还愣着干什么?”尉迟正荣从周管家手里抽过一盘绳子,狠呆呆地扔在富贵脚下。“你去是不去?!”
富贵吓得扑通跪地,“去,去,老爷,富贵这就去。”话毕,他连头都没敢抬,抓起绳子,一溜烟跑了出去。
“少爷!对不住了!都是您自个儿作的,怪不得富贵啊!”
尉迟凡只觉得眼前一个人影冲了过来,来不及反应,脖子上已经被套了绳索,再一听这话,定睛去瞧,才认出是富贵。
“你干什么?疯了啊?”尉迟凡拧着眉训斥,刚要上手挣扎,就被两个壮汉从身后扣住了手腕。“你们,你们干什么?”
富贵哭唧唧地把绳子在他身后系好。“少爷,听富贵一句劝。和那青楼女人断了吧,回家好好和老爷夫人认个错。恕富贵直言,您就算要报复那苏家姑娘,也不该用这样的办法作践自己。”
“闭嘴!”尉迟凡及时叫停了他,“休要胡说!我与玉娘情投意合,关她什么事?你若敢在父亲母亲面前胡言乱语,我非与你断交不可!”
富贵委屈巴巴地垂下头,训我训我又训我,你们父子俩但凡有点火,都往我身上撒……
这时,尉迟正荣已经领着管家和佟掌柜走了出来。父子俩好几日不见,尉迟凡自知理亏,眼神有些躲闪地唤了一声。“父亲。”
尉迟正荣并未理会他,吩咐他身后那两个壮汉。“压上车,带走!”
“父亲,父亲这是为何?”尉迟凡条件反射般问出口,却显得有些明知故问。
“你给我闭嘴!我来这堵你,已经是给足了你的脸面!若不是你母亲拦着,你以为我当真不敢闯那肮脏之地吗?”
“父亲,父亲,你听我解释,我与那……”
“混账东西!再不闭嘴,我把你嘴塞上!”尉迟正荣见他就要当街说出那青楼女子的名字,浑觉跟他丢不起这人,气得冲那俩人一摆手,改口道:“扛上车!”
两壮汉对视一眼,壁上同时一用力,尉迟凡就被横在了半空。
“哎呀,你们,你们下手轻点!疼,疼啊!”尉迟凡吱哇乱叫,却无济于事。
尉迟正荣吹胡子瞪眼,拂袖而去,管家紧随其后。富贵和佟掌柜唉声叹气,至今想不明白,好好的少爷怎么突然就入了歧途。
“都怪那天那对打架的夫妻,在哪干仗不好,非跑到凡语堂来干,活活让少爷听说了那甄玉娘!真是飞来的横祸!”富贵气鼓鼓地啐了一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