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西秦军中主事参军仍是那位侥幸从忽二斗暴毙之战上存活下来的孙姓男子。为了博取新将军的现任,人一到,他就献出了最新情报。
“将军,据探子可靠消息,敌军的水车乃是一个姓李的小子所造。而且,那日指挥喷水的正是他,旁人尚没能掌握水车的用法。而且,捐钱给凉州百姓改建房屋的也是此人!”
“姓李的小子?什么来路,武功咋样?”卢召阳瞳孔锃亮,竟不知大雍军中除了苏门祖孙,还有这号能人。
“回将军,据说手无缚鸡之力,状似文人。另有传言,他此前还晕血。但好似最近在军营见惯了生死,这晕血之症,莫名其妙好了。”
“嚯,这么弱?”卢召阳嗤笑一声,“那岂不是很好杀?杀了他,水车就形同虚设了吧?”
“将军英明。”孙参军抿唇一笑,恭维道。
……
是夜,三名黑衣人,悄悄潜入大雍军中,轻功了得,落地无声,连尘埃都少见。此三人,乃是西秦最厉害的刺客,卢召阳赤重金从江湖上所雇。
刺客悄悄潜入一处营帐,里面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一名刺客留守门口,将帐帘挑起一条缝,另两名刺客借着微弱的月光,寻到床前。
床上一个人形,蒙着被子,有鼾声均匀的传出。二人对视一眼,各自泄出一丝冷笑,好小子,胆小鬼一个,睡觉都不敢露头。睡这么沉,也太好睡了吧。这钱挣的,真是过于轻轻松了些。
两人同时举刀,一个冲头,一个冲胸,齐齐扎了下去。
“什么人!”恰此时,帐外忽然传来一声高呵。两人迅速转身要逃。
账外,苏婉和那名留守刺客虚过两招,吩咐一声:“这个交给你们!”而后一步闪进了账内,与那俩黑衣人撞个正着。
苏婉救人心切,二话不说,持枪就是打。这俩适才着急,刀在床上还没拔,眼见招架不住苏家枪的威力,互为掩护,后撤到床边去拔刀。
苏婉眸光跟着他们向前一探,瞳仁骤然一缩,两把长刀稳稳插在床上。这!人岂不是铁定没了!
心口骤然抽痛,令她愣神了一瞬。那俩刺客就抢在这一瞬,拔出了刀,挥刀砸来。却见对方突然还神,好似发了疯了一样扑来,招招都是夺命之姿。
二人被逼的节节后退,眼见打不过,想要逃。其中一人灵机一动,一个空翻跃上同伴肩头,紧跟着脚下忽然用力,将同伴踢向苏婉,他则借力冲上帐顶。
“想逃?休想!”
苏婉“咻”得一下掷出手中枪,直直插入上头那人的后背。这边,右掌光速击在扑来刺客的右臂上,顺势夺下了他的刀,一个闪进,抹了对方的脖子。两具尸体同时倒地。
然而,姑娘并没有停下动作,拔出苏家枪,疯狂戳尸,一直把两具尸体的胸膛都戳成了蜂窝。
“你们杀了他,杀了他,你们居然杀了他!我要戳死你们,戳死你们!”一直到那两尸身上已然无地落枪,苏婉才挽回一丝残存的理智。她提着枪,缓而又缓的转过身,一步一步挪向床前,脸上的泪痕早已穿成了线。
然而,就在她快要靠近床边的时候,床底忽然探出一个脑袋来。
“什么人!”苏婉戒备十足地轮枪指向那人。
“是我,婉儿,是我。”
啊???苏婉的霎时瞳孔地震,怔怔地盯着那颗头。这……确是尉迟凡没错!
尉迟凡见她认出了自己,才嘿嘿尬笑地从床底爬出。
“我看你们打得实在激烈,担心出来拖你后腿,所以一直没敢动。”
苏婉云里雾里,睫毛颤了又颤,再次看向床。
“不用看了,那里是枕头和棉絮。”
啥玩意?苏婉的惊诧不亚于晴天一记惊雷。
“你知道今晚有刺客?提前做了准备?”
尉迟凡的脸突然一红,尬笑应道:“不是今晚,我一直睡在床底。”
啊??苏婉错愕不已,紧跟着气极反笑,合着这厮一直不敢睡床,真真是比个女子还胆小!刹那间,姑娘心绪飞乱,有劫后余生的惊喜,也有对他胆小如鼠的嫌弃,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你,你真是好样的。”半晌,她才阴阳出一句话来,转身就要走。
尉迟凡眼见她又要逃,两步窜了上去,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婉儿,你别走。我有话要跟你说。”
“凡公子,大敌当前,我们没什么可说的。”
苏婉打落他的手,又要走,却再一次被她扯住了衣袖。
“不!婉儿,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好吗?你刚刚发疯一样戳那两具尸体时流露的真情,做不了假。你对我是有感觉的,对不对?”
苏婉喉咙一紧,她刚刚的反应的确非同寻常,莫说骗他,就是连自己都骗不过了。
“凡公子,请你自重。”可出口时,她的语气还是生冷僵硬。
“不!婉儿,我不认为我有什么不自重。难道,正视自己的感情,不是最大的自重吗?我知你心中有种种迟疑,犹豫,甚至纠结。可我们如今在这每天都可能没命的时局里,能不能先把那些矛盾和挣扎都暂时放下,遵从内心,好好相处?至于其他,若我们各自全身回到京城,我尉迟凡就是扔了驸马独子的身份也定会还你一个真相。可现在,不是争辩这个的时候。我只问你,倘若刚刚,我没有在床下,而是已经被那刺客的长刀要了性命。你又当如何面对?请你认真自问,你接受的了,我这个人就此消失吗?”
苏婉呆滞地僵在原地,喉咙似灌了胶,一个字也吐不出。扪心自问,莫说尉迟家只是有嫌疑,哪怕那纸铠甲真是驸马府所为,她也不愿他尉迟凡成为一缕亡魂,不愿他消失在自己的世界……
“婉儿,算我求你。纵使人生总是充满遗憾,可我唯独不能接受那个遗憾是你。”尉迟凡缓步上前,轻轻搂上了她的双肩。
苏婉怔怔地一动未动,手中枪却缓缓滑落在地。也许这一刻,她也只想遵从内心……
————
那日,当苏婉和尉迟凡终于从账内出来时,账外那名刺客,已经逃之夭夭。士兵们自陈无能,苏婉及时止住了他们的自责,适才那两名账内刺客的功夫,她心中有数,绝非等闲之辈,若不是她发了“失心疯”,抱着不惜同归于尽也要弄死他们的戾气,恐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将他们制服。是矣,他们困不住另外一个刺客,实属情有可原。
“就留他一个活口,滚回去给西秦贼传话,我大雍的人,没那么好杀。”苏婉厉声道,“你们辛苦了,受伤的抓紧去上药,没伤的抓紧换岗休息。撤了吧。”
“是。”众人领命而去。
苏婉侧目瞧了瞧一旁的尉迟凡。
“今晚该不会再有危险了,你也回去睡一觉吧。”其实,她没说出口的是,她之所以这么巧出现在这里,乃是因为心口莫名发慌,眼皮跳的厉害,令她下意识就想要来瞧瞧他……
“不。婉儿,我能不能跟着你?我,我害怕……我帐内全是血。”
苏婉嘴角一抽,勉强压住,故作严肃。“凡公子,少装了。你的晕血症近来已经好了。”
“不,不。婉儿,我那是强撑,其实我,我现在已经迷糊了。”说话间,尉迟凡已经飘飘然向苏婉倒来。
苏婉一只拳支住了他,笑声终是绷不住了。
“我说,你个大男人,这么耍赖,你羞不羞啊?”
尉迟凡嘿嘿一笑。“在下于苏小将军面前,什么丑没出过?还要什么脸皮?”
苏婉嫌弃地白了他一眼。“那好吧,你愿意跟着就跟着,但我可不睡。你呆会儿可别后悔。”
尉迟凡的脸在黑夜里忽然红了一片。她可不睡?什么意思,难道她已经考虑两人要不要睡了?念头一出,心口就急速跳了起来,令他灵巧的一张嘴完全失去了还嘴能力。
再一瞧,苏婉已经迈步走出了丈远。
“婉儿,等等我!我离你远了害怕!”不管了,先追上再说。
直到一个时辰后,尉迟凡终于明白了,她说的她可不睡是什么意思,那是真真不睡,一眼不合呀。
主将帐内,苏婉、苏烈、罗将军站在舆图前,讨论得十分认真。
尉迟凡坐在外围,手肘杵在书案上,支着眼皮望着一身戎装的她,小小一只,眸光却亮得出奇,矍铄有神。
“将军!小女有一计,想请将军和诸位前辈斟酌。”
“讲!”苏烈掷地有声。
“大雍与西秦打了几十年的仗,国库空了,百姓惨了,将士死了一茬又一茬,凉州之地,三步之内必有白骨埋于地下。此等惨状,是何人所期,又是何人所盼?婉儿久居深闺,朝廷诸事耳闻有限。斗胆问诸位一句,我主可有踏入西秦,开疆拓土之意?”
苏烈眸光一紧,妄自揣度圣意,乃是重罪。可观婉儿神色,好似此问十分重要。于是,苏烈抱拳向上一敬。
“老夫跟随圣祖、先皇多年。不曾听他们下过任何越过疆界,占领西秦的圣意。而今,吾皇历心图志,心慈仁厚,善待百姓,更不见此等心思。”
“如此。蓄意挑起事端,致使战事不眠不休,妄图染指邻国河山的,便只有那西秦龙椅之上的昏君老头子了。那为何杀了他?”
杀他?
此话一出,帐内之人的眸光齐刷刷聚到了苏婉的身上。
苏婉重重一点头。“是,杀他。虽然西秦武将已经不足为惧。可前几日,因着忽二斗一己之私,战场上白骨成山的场面,我不愿再看到。主子为狼,与百姓何干?战争不该以两国百姓的人头为奠。杀了那主战的狼头,一了百了!所以,我去宰了他。”
“不行!我不同意!”
未待众人反应,尉迟凡腾地一下窜了过来。
“婉儿,西秦主生性残暴多疑,养了无数死侍。这些年,凡想近他身者,不知死了多少茬。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尉迟凡心切,也顾不上许多人在场,双手紧紧握牢苏婉的肩膀,一双招子红似血。任帐内一群粗汉心再粗,也轻而易举地瞧出了这俩人——有事!
“咳咳。”苏烈尴尬地咳了两声,以示提醒。
苏婉赶紧推开尉迟凡,向后退了一步。
“研究战术呢,你别多言。”低声嘱咐一句,又眼神严厉地示意他让开。尉迟凡无奈旁撤一步,红彤彤的眸子却像钉子一般焊在苏婉的身上。
“请将军认真考虑小女的提议。”苏婉朝苏烈郑重一拱手。
苏烈定了定心神,望着自己的孙女,实在是昊然英气。
“婉儿,擒贼擒王自然是上策,且西秦太子生性柔弱寡断,又痴迷佛学,显然不是个主战派。若他登极,两国百姓倒是可得喘息。可适才李公子所言句句属实,甚至于实际情况比他所了解的还要可怕。所以,本将不能准你去。”
“末将同意将军所言!我大雍万千将士尚在,岂能让大小姐一个女子去冒此等风险?!我等宁愿拼掉一条命,在战场上打服他们,逼西秦老匹夫投降,也绝不能将此重任压在大小姐身上!”罗将军激动言道。
“吾等复议。”众将齐声表态。
尉迟凡不住地点头,心说,幸好幸好,大雍男人多。
“将军!诸位前辈,请听晚辈一言。”不想,苏婉竟脆生生打断了他们。
满屋男人重归寂静,敛息瞧着帐中央小小的身影。
“家国之事,何来男女之分?谁的命不命?若你们命丧战场,谁来守护你们的妻子,女儿?战争中的遗孤难道还少吗?热血与英雄固然可贵,可比之更贵的,难道不是举家团圆吗?诸位皆为精读兵法之人,难道不知以最小的伤亡博最大的胜利才为上策?倘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所胜何在?”
她掷地有声,眸光如炬,直把一群男人震得鸦雀无声。
“苏老将军,小女斗胆问您一句。若我非女子,亦非您的孙女,只是大雍军中一名将士,是这营帐之中,斩杀秦贼胜算最大之人,你可会拒绝我去?”
苏烈眸光微动,心绪复杂,盯着她半晌,终究还是点了头,不得不承认,若她的种种假设成立,他没有理由不同意她去。
“既如此,还请将军国事为重。”苏婉躬身拱手。
苏烈一声叹息。“罢了罢了,苏家枪传人本该如你这般样子,是老夫格局小了。”
众将叹服垂头。尉迟凡几乎要落泪。
却见苏婉抬起头来,调皮一笑。
“爷爷,诸位,你们不要这样沉重。苏婉不过小女子一个,惜命的很,怕死的很,怎会舍得与那老贼以命换命?苏婉有一个计,还请诸位全力配合。”
众人眸色一亮,待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