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禹醒来之时,躺在自家的床上,第一件事便是掀开被子,看看自己的命根子是否完好。
谢天谢地谢祖宗,一口粗气喘了出来,他才侧头去瞧别处,这才发现苏烈黑着一张脸望着他,身后是脸色更黑的苏婉。
“爷爷,爷爷!你得为我做主啊!”苏子禹眼珠子一转,决定恶人先告状。
“爷爷,你是不是还不知道,苏婉她竟然写邪书!那《瑛瑛传奇》就是她写的,丢尽了咱们苏家的人啊!”
“混账东西!她写书丢人,还是你盗稿丢人?”苏烈当头打断了他。
苏子禹当即一噎,这么听爷爷是已经知道了苏婉就是鱼禾的事了,并且好似还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狠狠地白了苏婉一眼,苏婉比他更狠地白了回去。
“苏子禹,你休要再往出甩锅,掩盖你盗窃的恶行。写书一事,在你昏迷的时候,我已经一五一十跟爷爷说了。”
“是!你也不必再说什么女子不该写书的废话了。我苏烈的孙女,武能定江山,文能写传奇,我为她骄傲。反而是你,游手好闲,盗妹妹的书稿,逛窑子进赌场,丢尽了祖宗的脸。即日起,你给我老实在家呆着,哪都不准去!”
“苏子禹,我问你,你是怎么跟陈昂勾搭上的?你怎么认识他?”
“苏婉,你闭嘴。我才没勾搭他,是他找的我!至于他为什么找我,我哪知道?”
“这么说,他找到你的时候,就知道我是鱼禾?”
“当然!否则,难不成你还以为我主动出去说你是鱼禾?真是搞笑,我嫌你丢人还来不及。”
苏婉脑袋嗡一下,看来事情如她所料,这陈昂倒是个狠角色。她不顾苏子禹的嘴脸,转身就跑。
苏子禹不服气,还想再说几句,被苏烈一个眼神吓回去,白了一眼苏婉的白影,躺了回去。苏烈也恨铁不成钢的走了。
苏子禹眼珠子盯着天花板,怎么都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不行,不能就这么认了,爷爷偏心苏婉,可家里也不是没人向着自己。这事,必须得休书父亲,让他来主持大局不可。
闺房里,乔霖和苏婉仔仔细细回想,究竟是什么时候,鱼禾的身份外漏出去的。
忽然,乔霖睁大了眼。
“那日,苏子禹才北上,与我在门前推搡,凡公子赶来救我之时,撞破了我的身份。你的身份也在当时被他对了出来。仅此一次,莫不是那时,被陈昂听了去?”
苏婉顿时瞳孔地震。
“陈昂怎会那么巧出现在忠勇侯府附近?除非——她派人瞄着我们!”
乔霖浑身一凛,震惊地望着苏婉。若是婉儿料得不错,那这陈昂得盯了她们多久呢?一想到,身后可能有一双甚至数双眼睛窥探着自己,乔霖就觉毛骨悚然。
“看来,这将是强劲的对手。”苏婉沉眸自语。
尉迟凡那边,也没闲着。他把沉香草堂出的那本《针上人间》仔仔细细看了两遍,不得不叹服,苏婉写的真好。而且与初稿比起来,她已经采纳了他的绝大部分意见,只有少数未动,估摸是尚未调完,就去了凉州。
“少东家,可想到什么办法?”刘掌柜一边奉茶,一边担心的问。
“办法只有一个,报官。既然朝廷已经颁布了坊刻业律法,我们自然要用律法保护自己,而且只有报官,才能大张旗鼓地帮鱼禾把版权拿回来,而绝非私了,要点赔偿,草草了事。”
令尉迟凡欣慰的是,这件事上,他与苏婉不谋而合。于是,两人联合写了状书,将沉香草堂告上公堂。
对薄公堂这日,未避麻烦,苏婉还是穿上了男装,以鱼禾身份出现在大众视野。堂外,几乎整个坊刻业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从前,尉迟凡是他们的对头,现今陈昂也是他们的眼中钉,这场戏怎能不看?况且,相对于他们,众人更想瞧瞧那神秘的作者鱼禾究竟是什么样子。
是以,当鱼禾与尉迟凡一同出现时,引起了看客们的一阵骚乱。
“这就是鱼禾吧?”
“好瘦小啊。”
“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寻常,居然这么能写。”
鱼禾恍若未闻,笔直地立在中央,只待与那陈昂对峙。却不想,陈昂居然姗姗来迟,不紧不慢地上堂应诉。
惊堂木一响,判官当堂宣读了原告状书,而后严肃地呵问陈昂:“原告所诉之事,你认是不认?”
众人都将目光投向陈昂,却见他没有丝毫畏惧,镇定自若。
“回大人,小人不认。小人刻印《针上人间》,一有沉香草堂与作者签署的委办文书,二有朝廷颁发的正版声明。小人不知错在哪里。”
话毕,他将两样文书从怀中掏出,恭恭敬敬地交给衙役,呈了上去。
主审官粗粗看过,面露难色地望向尉迟凡。
陈昂朝前一拱手,郑重言道:“大人,沉香草堂此两物确为真。可在那委办文书上签字的作者,却未必是真正的鱼禾。在下这里也有两份证物,请大人阅之。”
尉迟凡拿出的是了《针上人间》的初稿,以及《瑛瑛传奇》的初稿和自己同鱼禾签订的“十年内所有新书委托尉迟府刻印”的契约,上面皆有鱼禾的笔迹。
“大人不妨也请陈公子拿出《针上人间》的手写书稿,与契约之上的签名一比对,便可确认,签字人是否为鱼禾先生本人。“
堂外众人纷纷称是,站对尉迟凡,觉得他言之有理。
陈昂也未辩驳,当真把《针上人间》的成稿拿了出来。
尉迟凡和苏婉对视一眼,心中有了胜算。
主审官阅过后,又叫来主薄一同过目,共同确认了,委办书上的签字人确实不是鱼禾笔迹。
这时,尉迟凡提出:“既然沉香草堂未经真正的鱼禾同意版印了此书,则委托书不能作数。而凡语堂与先生签订十年内著作委办权之事在前,那么,凡语堂和鱼禾先生,共同要求沉香草堂归还刻印权,不为过吧?”
众人纷纷点头,并以他们没要求沉香草堂赔偿,已然非常宽仁。
却这时,陈昂兀自笑了。
主审官一皱眉,呵斥道:“陈公子,公堂严肃,容不得你举止轻浮。”
陈昂不慌不忙地冲上一躬身,又转身冲众人一拱手。
“诸位,我陈昂也非白丁,岂会认不出写书之人与签约之人笔迹非同一人所出?各位怎么不想想,既如此,我为何还会签?”
大伙又一阵躁动,确实如此,难道不是他贪婪钱财,故意为之?
此时,陈昂手中的扇子忽然指向苏婉的眉心。
“她——鱼禾,根本不是什么先生,而是一个闺中未嫁女子,名曰苏婉!”
一时间,全场哗然,连堂上众人也怔愣了。
什么?居然是个女的?女子著书?
“怪不得,从《瑛瑛传奇》到《针上人间》,处处都在挑战公序良俗,不是私奔就是合离。原来根本就是个女人写的!”
“这,这简直是牝鸡司晨,滑稽至极!”
群情愤然,霎时从关注刻印权当归谁之事上转移到女子染指男子事业上去了。
苏婉勉强压着怒火,尽量用沉稳的语气开口。
“大人,诸位,在下确为女子不假。可大雍哪条法律规定,女子之物失窃,就不能主张权益?”
“苏婉,你休要混淆视听!在下不妨与诸位明说了,与我签订委办书之人,乃是苏婉的长兄苏子禹。敢问诸位,女子出嫁从夫,未嫁从父,没错吧?苏婉既未出嫁,所著之书,既为苏门之物。苏子禹作为长兄,且为苏门单传男丁,代为出售亲妹妹的书稿,有何不可?”
众人震颤,纷纷以为,确无不妥。
陈昂借势,拔高声调,继续言道:“且我大雍从未有过女子著书先例,苏婉以鱼禾先生身份,蒙骗众人,已是寡廉鲜耻,而今居然还公然对簿公堂,挑战其兄的决定。这等逾越女子德行的行为,岂能容之?”
此话一出,舆论霎时倒向了他,毕竟全场皆为男人。
苏婉的愤怒再也压不住了,浑觉忍无可忍,一转身,怒视陈昂,可才要开口,却被尉迟凡抢了先。
“我大雍虽无女子著书先例,却也从未有过禁止女子著书之律!你休要在这欲盖弥彰,扰乱视听。我只我问你,世上还没有男人生孩子的先例,可若是哪天男子生下了孩子,难道还因为没有成规,就判定孩子不合法?”
此话一出,全场瞠目结舌。
苏婉万万没想到,他能想出这么个比喻来,心中暗暗回应。若你能活的长长久久,会看到女作者比比皆是,可男人生孩子这事,当真不好瞧见。
“凡公子,你所言非假,可律法毕竟有限,社会秩序难道不是更多靠公序良俗约束规范?你这分明是为了一己之私,巧言声辩!”
“闭嘴!陈昂,我提醒你,不要以为你是这样,天下男子便都如你这般小瞧女子。还有你们!”尉迟凡怒视一周,“你们以为你在这口口声声三从四德很有根骨是吗?我告诉你们,若不是你们面前的苏姑娘在凉州战场上力挽狂澜,杀死西秦狗贼,无数男人都要因此丧命!”
“你说什么?她是战神的孙女?”
“是!是了!她叫苏婉,打破凉州局势的苏家枪传人,的确是叫苏婉!”
一时间,满屋男人陷入了艰难的心理挣扎。若说她不行,她可是巾帼英雄!若说她行,她挑战了男人的权威……
主审和主薄等人也懵了。好家伙,先前只知原告其一是公主独子,现在又出来个忠勇侯府千金,这案子如何是他们断得了的?
“大人!”陈昂突然高喊一声,“苏姑娘战场立功固然可歌可泣,可决不能因此就许她著书权力。若如此,岂不是有功之人就可以为所欲为?那天下秩序何以维系?”
众人又好似“惊觉”,他说的有理,于是议论声不断,说啥的都有。
“大人!”尉迟凡也高喊了一声。
堂上官员赶紧拍下惊堂木。
“此案过于复杂且无前例可循,已经超出本官所辖范畴。今日暂且退堂,待本官逐级上报,请上官示下再定。”说完,他转身就走,谁也不多瞧一眼,闪得那叫一个快。
苏婉、尉迟凡怒气沉沉望向陈昂。后者居然微微一笑。
“凡公子,苏姑娘,沉香草堂生意繁忙,在下就不久留了。回见。”手中折扇一合,他竟不急不缓地迈开方步,穿越人群走了,全然不提他与尉迟凡往日情份。
尉迟凡暗啐,果然是个过河拆桥的小人。
苏婉浑觉一口老血堵在心口,浑身不畅,浑然不知自己是怎么被尉迟凡带出衙门,又送回苏府的。直到苏长武迎面而来,喋喋不休,她才缓过神来。
父亲怎会在京城?苏婉当即明白过来,定是苏子禹告得状。
“你说话啊!你不是挺能说的吗?”苏长武见女儿一副木木的样子,更觉受到了极大怠慢。
“父亲想让我说什么?不就是写了两本书吗?能有多么十恶不赦?若这就让父亲受不了,那对不住,我今生还要写很多书。您不如早早有个心理准备吧。”
说完,她径直越过他,就要走。
苏长武气得回身指着她的脊梁骨。
“你个逆女,你简直不知廉耻,无可救药。你令我苏门丢尽颜面,更让我这个南学校长沦为笑柄。我,我这就去圣上面前辞官谢罪!”
苏婉闻之,忽然转回身来。
“你去,你现在就去!你若舍不得你南学校长的地位,现在便与我断绝父女关系也无妨。我苏婉不介意在苏门除名!”
“你!逆女!你以为我不敢?”
“我看谁敢除名我孙女!”突然,苏烈的声音传来。
苏婉和苏长武循声望去,苏烈正带着由管家走来。
“你要除名婉儿?先将我苏烈逐出去再说!”苏烈直勾勾盯着苏长武。
“父亲,您不能糊涂啊,你瞅瞅,她都骄纵成什么样了?”
“什么样?你可知她从鬼门关拉回了多少人的命?你可知她只身入虎穴,险些命丧他乡?苏长武啊苏长武,亏你还是她的父亲。你披星戴月奔来京城,见了面,不问她吃了多少苦,不问她受了多少伤,开口就是丢人,折了你南学校长的面子。你也配当个父亲?”
苏长武被训得想要还嘴,却不敢忤逆,隐忍着垂下了头。
苏婉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哽咽而出:“爷爷……”
苏烈走过去,拉起苏婉的手。
“婉儿不怕。有爷爷在,任何人也别想伤你。此事,爷爷亲自去面圣,非要为你讨个说法不可!”
苏婉强忍着眼中将要滚落的泪珠,重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