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府那边,尉迟凡进了门,眉头紧锁,脸色黑得骇人。下人们瞧出了主子心情不好,都躲得远远的,连富贵跑过来都没敢吭声,巴巴地跟在他的身后。
尉迟凡思绪纷乱,因陈昂的过分言辞,也因事情本身的棘手。女子著书一事,虽说不违法,可的确违俗,事情若是捅到了圣上了那里,他也没把握这位小舅舅会站在哪一方。
一路思索着往里走,不知不觉到了后花园,竟与一个慌慌张张的小厮撞到了一起。
“少爷对不起,小的太着急,没抬头看路。”小厮吓得扑通跪地。
尉迟凡还未应话,富贵于身后窜了过来。
“长眼睛干什么的?摆设啊?“
小厮吓得赶紧磕头。
“对不起,对不起,少爷。小的真不是有意的。”
尉迟凡瞥了一眼地上打翻的瓷盏。
“这么着急是要干什么去?”
“回少爷话,是老爷吩咐小的,给夫人送燕窝,要得很急,所以,所以……”
尉迟凡心下了然。
“你起来吧,先去老爷那复命,就说路上遇上我,燕窝被我要走了。回头你再去准备一碗。”
小厮惊诧地抬起头来,眼中闪着星星。
“还不快去?耳朵也聋了?”富贵插言道。
小厮激动得又一叩首,连连感谢,然后爬起来,一溜烟跑了。
尉迟凡回眸望了眼他的背影,哑然失笑。待转身时,眸光顿在了连廊里坐着的一个女子身上。
只见她手捧着一本书,怔怔痴笑,竟好似对这边的吵闹,浑然未觉。
富贵顺着少爷的目光,也发现了她。
“这牟小晴,真是愈发不像话了。大白天在这偷懒不说,居然见了少爷都不行礼了,我看她真把自己当个主子看了。我找她去。”富贵气愤地嘟嘟,脚下已然迈开了步子,却被尉迟凡扣住了手腕。
“不必。”干脆地吐出两个字,态度却十分认真。富贵只好悻悻作罢。
然而,尉迟凡却并没有急着离开,目光定定地落在牟小晴手中的书上,只觉得那书封好生熟悉……忽然,他心头剧颤,那不是乔霖的绣版《瑛瑛传奇》吗?!
“少爷?”富贵见少爷许久不动,试探性轻唤了一声。
尉迟凡回过神来。
“嗯,走吧,去母亲房里看看,别让父亲责难了那小厮。”于是,他不动声色地调转了方向,没有惊扰那廊下之人。
……
苏婉和尉迟凡在家等了多日,迟迟没有等来版权案的复审消息。最终,苏婉一咬牙一跺脚,决定不等了,由爷爷出面,直接向圣上递了折子。
御书房里,云瑾阅完折子,满心惊诧。
“这忠勇侯的孙女,不仅会舞枪,竟然还会写书。”
胡公公一旁察言观色,不敢多言,只觉得最近这坊刻业的乱象真不少,这才多久的光景,竟然两次闹到了御前。
“你去把鱼禾那两本书,弄来给朕瞧瞧。”
“是,万岁爷。”胡公公小心翼翼地应下,又悄默声地瞄了一眼圣上的脸色,瞧不出意思来。
云瑾没急着在折子上落朱批,驸马府那边,尉迟正荣却有些坐不住了,终日在家里团团转。
“你说说你说说,这鱼禾怎么会是个女子呢?”
“若是个普通女子也就罢了,偏偏她怎么能是苏婉呢?”
“凡儿就更离谱了!亲手帮人家出书,又失心疯一样退婚,然后又追人家去了战场。他到底咋想的他?”
“现在好了,小小坊刻业这点破事,又捅到御前去了。”
“圣上晾了这么久不言语。这分明就是晒将军和咱们两家的脸啊!估摸心里肯定有了主意,不支持女子著书这桩事,故意晾一晾,让咱们知难而退呢。”
……
“哎呀!夫君,你能不能消停会儿,话都让你说了,可你说的管用吗?”云熙公主放下手中剪花的叉子,不耐地说。
尉迟正荣哀怨地叹了口气。
“要不,你去劝劝凡儿。让他去跟苏丫头合计合计,算了吧。圣上久不表态,分明就是在暗示,让咱们主动退让,保全颜面。咱们还不赶紧行动,难不成真等着圣上驳斥回来,丢更大的人?”
话音刚落,忽听院外传来了尉迟凡的声音。
“父亲不必惊慌,就算是丢人,丢的也是我凡语堂和鱼禾的人,与尉迟家无关,孩儿一人做事一人扛,绝不会连累父亲你。”
尉迟凡闻之,气不打一处来,而此时尉迟凡也已经来到了近前。
“混账东西,你说不连累就不连累了?我是你老子这事,谁能改变?”
“对不住父亲,我挺苏婉这事,你也不能改变。”
爷俩这边剑拔弩张,云熙公主连连扶额,刚准备出声制止,就见牟管家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家主,夫人,宫中传来消息,召少爷明日进宫听审。”
三人同时睁大了眸子,圣上决定亲审?
忠勇侯府那边,苏家众人也同样震颤不轻。
“看看,看看,圣上等不到你们自己去主动回撤,决定亲审了。这可怎么收场?”苏长武双手一瘫,哀怨地望着苏烈和苏婉。
“父亲。你那南学校长的位置不是还没被罢吗?怎的,你自己不想做了?哪来的这么久的假,还赖在京城不走?”苏婉阴着脸回怼。
“苏婉,你有没有良心啊?父亲若不是为了你,犯得着在这里殚精竭虑?”苏子禹先苏长武一步,跳了起来。
“够了!都住嘴!”苏烈怒斥道。所有人噤了声。
苏婉瞥了一眼那爷俩,暗下决心,不管圣上明日什么态度,她都要据理力争,偏不能让他们和这大雍的男人们看扁了。
翌日,涉案众人穿过道道宫墙,被一同带进了御书房。皇宫威严,非臣民恣意之地,一行人一路无话。可尉迟凡的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苏婉,不断传达着他的决心。苏婉回以同样的坚定。
苏烈观那陈昂,虽非贵族出身,神态却十分自若,心中暗叹,是个难应付的角色。
御书房内,云瑾安坐上位,俯视着入内跪拜的众人,朗声免了礼。
众人起身后,云瑾便给苏烈赐了座。胡公公亲自搬了椅子,请老将军坐下,足见圣上的敬重。苏烈旁边,中书省、督察院、大理寺的尚书、侍郎们也事先被云瑾召来列席。众人各自向老将军点头致敬,苏烈一一回敬。
“诸位都是我大雍坊刻业的翘楚,朕想着既是书香之案,就在御书房办最合适。”
云瑾冲众人脆声开口,眸光却在苏婉身上来回打量,原来她长这样啊,换上女装,倒是温婉了许多。
那日凯旋宴上,人数众多,她又匆匆而去,他坐在高位上,看不真切她的脸,只觉得黑瘦黑瘦的,一身英气。是矣,当得知她写书的消息时,好一阵都未能将女作者的形象在她身上具像话。而今再见,才觉,也不违和,不由暗自勾了勾嘴角。
天子可直视任何人,底下人却不敢直视他,故而云瑾的这番打量,当事人并不知情。
案子既由苏烈代原告方述于御前,云瑾依理,让被告方阐述了立场。
陈昂按照礼数,一一拜过各方,而后挺直身子,将那日在公堂之上的陈词娓娓道来,言辞恳切,态度虔诚,直听得苏烈身旁那几位频频点头。后者察觉出他们的举动,侧目扫过去,那几位立即尴尬地笑了笑。
苏烈不由觉得局势不妙,于是偷偷去瞄上位者的神色,结果心凉了大半。皇上看向陈昂的眼神,分明流露出了赞许,甚至不时也微微点头。
“陛下,草民拙见,也许目光狭窄。但草民也曾思虑多日,久不能寐,试想一下,若开了女子著书的口子,他朝女子不事女工,专司著作,沉迷读书,会不会又滋生出参与科举,入仕为官的妄念?届时,难道要再开一道口子,允女子与男子同台竞争吗?草民愚钝,唯恐天下乱矣。”
“陈昂,你休要危言耸听,偷换概念。问题的重点在于你在作者不知情的前提下版印其著作,此行为根本就没有立锥之地。”苏婉急了,直冲冲开怼。
尉迟凡赶紧轻咳一声,轻声提醒。“婉儿,勿要殿前失仪。”
苏烈也紧张地望向圣上,只见他神色十分威严,似是已有不悦。这会儿,苏婉也觉出自己有些唐突,只好暂时熄火。
陈昂见状,重新躬身施礼。
“陛下,草民虽然未经苏姑娘允许,版印了《针上人间》,却决计够不上冒用和盗用行为。草民与苏姑娘长兄苏子禹签订的契约,合规合法。且苏姑娘为苏家未嫁之女,私人物品理应归苏家所有,其兄代为处理,草民实在不知有何不妥。退一万步讲,即便是苏婉对其兄行为不满,那也是苏家的家事,与草民无关,更无碍于草民与其兄订立契约的合法性。”
尉迟凡暗道一声,好生厉害,一番话被他讲得滴水不漏,逻辑全通。
云瑾睨着下面的年轻人,许久不发声,眸色却闪着光。众人无比屏息静待天子表态,场面落针可闻。
“卿如此才学而不入仕,实乃朝廷一大损失呀。”半晌,云瑾发出如此叹喟,看似与案情毫无瓜葛,却显然已经露出了赞同之意。
苏婉和尉迟凡心里同时咯噔一声。尉迟凡才要觐言,却听圣上再一次开口道:“将军,你怎么看?”
苏烈一顿。身旁那些人精看得明白,天子这是仍寄希望于苏家自行让步,以全颜面。苏烈自然也瞧出了圣意,可版权若是拿不回,婉儿必不会甘心。于是,他定了定心神,站起身来,走到苏婉和尉迟凡身前,向上位者一施礼。
“陛下。适才陈昂小侄所言,固然在理。可老臣毕竟尚在世上,犬子长武也身子健硕,这苏家之事,于情于理也未轮到苏子禹做主。诚然,苏婉的著作归属苏家,可苏子禹未经家主允许,私自变卖,又如何做得了数?自然,他做出如此不合礼法的行为,是老夫管教无方的错,损失不该由不知情的陈贤侄承担。但苏烈既为苏门家主,有意以家长的身份,毁改苏子禹签下的契约,该是有此权利的吧?至于陈贤侄已经版印上市的书,既往不咎。但契约就此作废,沉香草堂不得再版。若陈贤侄以为因此受损,苏家也愿按章赔偿,不知当否?”
天子尚未表态,那几位尚书、侍郎却在心中暗暗称绝,老将军这个破局办法,堪称完美,既让了步,又全了双方体面。那苏子禹虽已成年,却到底未曾掌事家中庶务,好比孩子在外应允了他人利益,家长不同意便不成约一个道理。况且,这家长还不是旁人,是公信力极高的大雍战神。谁敢驳了战神于自家的话语权?那简直不亚于直接说他老糊涂了,日后还如何请其统领千军万马?
果然,云瑾也面露悦色。
“将军所言,甚慰朕心。想来,苏子禹与陈卿签订契约时,老将军正在凉州御敌,而长武校长也远在浙西治学,他之所为,确未请示家主,实属自作主张,本也做不得数。如今,将军大义,愿全双方颜面,又自愿弥补沉香草堂损失,实乃好事一桩。陈昂,你以为如何?”
此话一出,明为商量,实则一锤定音。陈昂岂敢有异议,噗通跪地。
“回圣上话。草民心满意足,谢主隆恩。”
云瑾满意地点点头,正想着象征性问问尉迟凡和苏婉的意见。
苏婉却脆生生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陛下,臣女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