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瞠目结舌，就连苏烈也怔愣了一瞬，难道如此结局，婉儿不满？可天子都已经表态了，她此时提出异议，其实已与抗旨无异！
“婉儿……”苏烈轻唤一声，试图拦住她的冒失行为，可苏婉却并未回应他。尉迟凡紧张地攥指成拳，手心握了一把汗。
“噗通”一声，苏婉郑重跪地，奓着胆子直视天子。
“陛下，恕臣女冒失直言。大雍下放刻印业务于坊间，本是天子宽仁，许民间言论自由之创举。而女子同为大雍臣民，理应共享此举。若因作者是女子，就无权自行处理版权，敢问天子何以面对大雍半数子民？今日事若以此由了结，无异于昭告天下，作者为男，版权则归个人，为女，则归家门。那么，女子何来人权？天子难道当真要寒了天下女子的心吗？”
女子人权？云瑾震颤不轻，从未听过这种言论，好似超出了他的认知。可他定定地盯着台下的姑娘，见她眸光刚毅，竟没有丝毫躲闪，好似她所言之事就是真理，没什么可质疑的地方，那样自信坚定。忽然，他脑中闪现出一组画面，难道她只身独创西秦皇宫的时候，也是用这样的眼神，对峙满座男人的吗？
“陛下，适才陈昂所陈女子读书著书，有碍科举，臣女委实不敢苟同。试问，读书著书只有入仕一个目的吗？那么诚如陛下所言，他陈昂饱读诗书，出口成章，他入仕了吗？一个男子读书尚且不必只选入仕这一条路，遑论女子？试问，大雍千千万万组家庭，有多少人的启蒙之师是母亲，是长姐？那么，怎敢说女子读书著书于家学，于社会无益，而有害？”
苏婉声如洪钟，越说越激昂，一番陈词字字珠玑地砸入全场人的耳道。
尉迟凡暗叫一声好，深深被苏婉的胆量和见识折服。陈昂则恰恰相反，心口一阵发慌，竟没想她一个白话文作者，讲起话来居然如此有理有据。
上位者依旧睨着她，不吭声不表态，不现喜怒。
“那依苏姑娘所言，是想怎样？”
苏婉暗自沉了沉气，一咬牙，豁出去了。
“苏婉以为《针上人间》著作权当本属苏婉个人，而非苏家。苏子禹代签契约压根不能作数，沉香草堂当无条件退还版权，作废契书并销毁雕版。”
云瑾敛息不语，面色沉沉，不怒自威。
苏婉这个结局显然是要圣上收回成命。现场人人胆战心惊，感觉一场盛怒马上就要来临。陈昂眸子一转，决定牢牢抓住这个时机，火上再浇一桶油。
“苏婉！你简直太过猖狂，圣上未因你假以男子身份著书之事追究刑责，已然是念及苏门忠烈，格外开恩，而她却罔顾圣恩，恃宠而骄！难不成你把天子之言当成儿戏？！”
此话分量极重，似千斤巨石砸在大殿之上。所有人都垂着头，挑起眼皮偷偷瞄着圣上的反应。云瑾依旧不言，面色没有任何变化，可这份沉默看起来，更似认可了陈昂所言。
苏婉自知鲁莽，双鬓已然沁出了汗珠，正琢磨该如何破局。耳畔却忽然传来尉迟凡的一声厉呵。
“大胆奸商！你敢妄揣圣意？”
这一声，震耳欲聋，本就紧张的众人，浑然一凛。
陈昂也吓得一缩，向上一瞄，圣上依旧不言。他立即意识到，这是一顶更大的帽子，扑通跪地。
“陛下开恩，草民绝无此意。”
云瑾的眸中已现不悦，带着天家的威严，扫视着众人，不知怒在何人。
苏婉嘴角嗫嚅几许，进行着激烈的心理斗争，就要出言自辩几句，却被苏烈一道极为严厉的眸光止住了。
却不想，尉迟凡又一次打破了沉默，只见他向前一大步，郑重一拜。
“陛下，恕臣直言。时下女子阅读已呈风尚，《瑛瑛传奇》到《针上人间》的相继火爆，不难看出，女子读物的广阔前景。正如苏姑娘适才所言，我大雍半数子民为女子，如此庞大的市场群体，若开发得当，必然掀起前所未有的读书热潮。臣斗胆猜测，未来，女性作品必将大有可为，带动坊刻业走向广袤繁荣，也必然为国家带来不可预估的丰盈税收。”
云瑾静静听着，冷峻的眸光渐渐放缓，竟好似生出了一抹玩味的意思，睨着尉迟凡。
尉迟凡言已至此，索性一说到底。
“陛下，臣有拙见，大雍既无不许女子著书成法，为何不可换个角度理解，法无禁止即可行？”
云瑾脸色回转，眸中玩味更深，似是听的兴起，却又不表态。
尉迟凡只好继续追加一剂加强针。
“凡语堂愿将在鱼禾之作上赚取的全部利润捐出，支持大雍刻印管理，广纳天下好书，为坊刻业广袤发展固本夯基。”
云瑾唇角轻轻一勾，明显得意。
苏婉当即也向上一拜。
“臣女也愿捐出全部稿酬所得，为大雍女子争得自由书写之权。”
云瑾再度微微蹙眉。鱼禾版权给苏婉个人，尚可商量，可若是直接昭告天下女子，可同男子一样著书出传，会不会步子迈得大了些？
此时，挂心儿子安危的云熙公主已经来到了殿外，闻及此，陈请入殿。云瑾向来净重长姐，立即赐座。
然而，云熙公主并未入座，而是向上重重一拜。
“陛下，臣女有话要禀。”
“皇姐请说。”
“苏姑娘身为将门后人，战场浴血，与男子无异。现今，凉州女子纷纷效仿苏姑娘，习武戍边，成就了凉州人人皆兵的空前局面，令临邦望而却步。时下，大雍百业待兴，若浩荡的女子力量都似凉州一般，被充分挖掘运用，那么各行各业都将涌入成倍活血。如此，大雍国运定然兴隆昌盛！”
“哈哈哈！皇姐讲得好！”云瑾朗声赞道，“难怪凡儿胆识过人，实有长姐的皇家风范。”
云瑾此话一出，《针上人间》版权归还苏婉已成定局。苏婉和尉迟凡暗自松了一口气。而陈昂则紧张得瑟瑟发抖。
“我大雍向来开放包容，能许刻印业务于民间，自然能许女子共襄盛举。《针上人间》版权归属苏婉个人。苏子禹私自与沉香草堂签订契约无效。但，念在无先例遵照，无成法可依，陈昂之错可谅，着销毁雕版，销毁库存，免于处罚。此后，大雍女子著书，比照此例执行。”
“臣，谢主隆恩。”
“臣女，谢主隆恩。”
众人跪拜谢恩。陈昂虽有不甘，却终究无力回天，只好认栽。
举坐之人内心皆经历了一场跌宕起伏。本以为事情至此已经结束，却不想，接下来，还有更为震撼的一出。
“众卿免礼。”云瑾脆声免礼平身。
“苏姑娘，你的两本佳作，朕已一一拜读，写得当真是酣畅淋漓。”
啊？？？所有人的眼睛都睁大了。圣上居然看了她的书？还很喜欢？由此来看，他做出刚刚的决定，好似也不难理解。那么适才这一通转折，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为之？众人暗叹，天子心思，深藏不漏……
“圣上厚赞，臣女惶恐。”苏婉礼貌致谢。
“苏姑娘真是反复令朕刮目相看啊。试想一下，普天之下，谁能把一个叱咤风云的女将军同畅销书作者联系到一处？想来，苏姑娘前线立下伟功，朕还未曾封赏。如今也过了段时日，你可想好了，想要什么奖赏？”
满堂目光都集在苏婉身上，等待她的回应。
苏婉略微向前，躬身行礼。
“圣上，臣女前线御敌，虽然立下了一点小功，但说到底，却是为了救回爷爷这份一己之私。所以，臣女不敢贪图朝廷奖赏。倘若圣上一定要赏，臣女倒有一点想法，想要陈请圣上斟酌。”
“哦？”云瑾诧异，她九死一生，险些命丧西秦皇宫，竟不图任何奖赏？
“苏姑娘有何想法，说来听听。”
“谢陛下。此番臣女之作意外被家兄变卖，是偶然却未必是个例。现实里，作者历经数载，付出了巨大心力才完成的作品，非常容易就被他人盗用、窃取的事例也许频频发生，委实令人惋惜。臣女想，倘若建立一种以作者为本的版权登记制度，是否可以遏制住这种不正之风？”
尉迟凡听得眼前一亮。
云瑾若有所思，她怎么这么多新鲜的想法？
“苏姑娘不妨说得细致一些。”
“是，陛下。臣女想，若作者可凭手稿到到朝廷申请版权证书，而后凭证书与书商签订刻印契约。如此既降低了书稿被盗的时间差，保护了作者权益，也防止抄袭者拿着偷来的作品诓骗书商，双向受益。作者的版权登记与已经推行的书商正版声明、合法书号联合运用，三管齐下，定能更有效地遏制盗稿盗版诸事，使得写书人和刻书人的底气更足，更有安全感地专心做好书。”
云瑾若有若无地“嘶”了一声，仍然不急着表态，而是自语般呢喃。
“如此的话，刻印版权登记一务又是一项繁琐的事，人力物力财力……”
“陛下！尉迟家愿出资承揽全国版权登记书刻印费用。”尉迟凡忽然请缨道。
云瑾不禁仰头大笑，直笑得眼里都泛起了泪花，笑得全场人不知所以。
终于，他止住了笑声，煞有其事地看向尉迟凡。
“外甥，朕且问你，你今日屡次三番为苏姑娘觐言又输财。你是不是心悦于她？大胆说出来，朕可为你赐婚！”
此话一出，底下人都发出了笑声，此事好似没有任何悬念。苏烈与云熙公主对视一眼，双双但笑不语。
突然被戳破心思的尉迟凡，脸涨得通红通红，却半晌没有应答皇上的问话，而是小心翼翼地望向苏婉。只见她耳朵绯红，手指紧张地抠进了掌心……
“回陛下，微臣叩谢圣上美意。但臣更期待心悦之人与我双向奔赴，而非迫于圣旨嫁给我。”
“哦？”云瑾怔愣一瞬，旋即又是一阵大笑。
“朕今日真是开了眼界喽。屡屡被你们刷新认知。赏赐被拒了，赐婚又被拒了。想做件好事，怎么这么难呢？”
满堂皆笑。
苏烈上前一步，拱手行礼。
“陛下勿怪。我这个孙女性子执拗，先前我也曾为他二人指腹为婚，后来到底被她拒绝了。所以，凡公子的考虑也属事出有因。”
云熙公主也笑着言道：“圣上，年轻人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做主吧。”
云瑾笑咪咪的睨着下面两个红着脸的年轻人。
“罢了，这好人朕是做不成了。那么作者版权登记一事，就按照他们所说的做吧。中书省把这件事领回去吧，如有什么不懂，还请苏姑娘多帮他们提提意见。”
“臣领命。”
“臣女谢主隆恩。”
一场跌宕起伏的版权案终于告结，众人各怀心思地走出了御书房……
返程路上，苏婉坐在轿子里，心乱如麻。尉迟凡今日的种种表现，实在令她钦佩又心动，加上凉州一段时间的相处，二人其实早已真心对真心。可她却仍不敢直面这段感情。她作为一个网文作者，穿书穿越穿剧的戏码实在是看得太多了，绝大多数的人最后都穿了回去。她会是那个例外吗？万一哪天穿回去了，岂不是白白辜负了对方的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