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权案刚刚结束不久,沉香草堂砸版销书的余波未平,四顾书坊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日之晨,各店才将将开门,大理寺官差忽然涌来,将各店东家全部带走了。众人惊慌不已。
“官老爷,是不是抓不到人了呀?我们没有盗版呀!”
“是啊!没有盗版,没有盗稿,没有作恶呀!”
然而,不论他们怎么叫唤,缉拿他们的人始终未发一言,没有吐露出任何事由。小书商浑然没底,纷纷在人群里寻找“大树”,发现谷良、尉迟凡、陈昂都在被押队伍里,这才稍稍安稳。
一小撮人围着谷良,让会主主持大局。谷良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众星捧月的礼遇了,尽管心里忐忑,也强装镇定地安抚众人:“大伙放心,朝廷不会冤枉好人的。我等只要知无不言便是。”说话间,他偷偷瞄向陈昂,敏感以为,这事必有他的手笔。
陈昂脸上不见惧色。谷良一时拿不准,他是真的不惧,还是与自己一样,装作不惧。再看那尉迟凡,亦是如此。谷良暗啐一声,一丘之貉,没一个好东西……
一群人战战兢兢被押进了大理寺监狱,关在了两间房里,手腕粗的铁锁哐啷一锁,众人登时慌了。
“到底什么情况?”
“凭什么如此对我们?”
“入狱总要给个理由吧?”
这时,终于有个管事的官差走了过来,怒喝一声:“吵什么吵?你们当中出了染指军资的卖国贼,如此十恶不赦的重罪,关起来还算冤?!”
什么?众人恍觉听错了,目瞪口呆怔愣片刻,紧跟着更加躁动,如热锅上的蚂蚁,乌泱泱涌向门口,狼哭鬼嚎。卖国可是要诛九族的!怎么会出这样的事?若是万一被指冤屈为真凶,全家人的命可就没了。
谷良的脸也吓得惨白,又偷偷去瞄陈昂,却见他微合双眼,一副毫不关己的样子。尉迟凡也做闭目养神状。
漫漫长夜,满屋子的人彻夜不眠,一屋子肿眼泡,不知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劫难。
不日,大理寺升堂审案,十二位大理寺少卿全都在场,足见对此案的重视程度。
坊刻业全部嫌疑人尽数被押上堂来,个个灰头土脸,战战兢兢,浑没了平日里的潇洒从容。
惊堂木砸响,衙役押上来一个人,浑身是血,奄奄一息,俨然已经受了重刑。
主审少卿依然是尤刚烈,呵斥一声。
“你睁开眼睛瞧瞧,谁是唆使你的人?而今你只有指认真凶,才能保全一命,休要糊涂,包庇重犯。”
那人闻言,吃力地抬起头,朝人群望去。
霎时,尉迟凡惊呼一声:“牟叔,怎么是你?”
牟管家声似蚊蝇,哽咽而出:“少爷……”
尉迟凡见他命去了大半,急得向上一拱手。
“大人,此人乃我尉迟凡家仆,敢问大人,他所犯何罪,遭此重刑?”
尤刚烈阴冷的眸子扫视一周。
“凉州战场出现了纸铠甲,致使上万将士被敌人火箭活活烧死。而他就是负责供应前线军资的经手人,不可能不知悉其中猫腻,却咬死不说,凡公子以为该打不该打?”
霎时,全场哗然。纸铠甲?居然用纸做铠甲?这也太恶劣了!可这与我等何关?
“你们不必委屈。纸铠甲耗纸量巨大,放眼大雍全境,除了四顾书坊,还有何地出得了这么多纸?”
大伙吃瘪,尤刚烈又忽然怒一声。
“牟管家!你招是不招?你一个家仆,断然没本事和财力独立完成这样的事,说!是何人主谋?”
衙役一板子砸在牟管家的腿上,后者噗通跪地,嘴角又吐出了一杆血。
“回大人,无人唆使小人,一切都是小人为了利益为之。”
尤刚烈冷哼一声。
“好一个硬骨头!纸张昂贵,造甲费用远高于正常铠甲,利从何来?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呀,五十大板伺候!”
两名衙役立马上前,牟管家被踹倒在地,板子一下接一下砸在臀上,人很快便昏了过去。
尉迟凡赶紧上前。
“大人,大理寺要的是真相,打死他于真相何益?”
尤少卿脸一沉。
“凡公子,制造劣质军资乃是重罪,与通敌无异,打死他反倒便宜了他。”
此时,陈昂兀自接茬道:“军资一向出自尉迟家,牟管家也出自尉迟家,凡公子治下不严,还有脸求情?”
霎时,书商们的智商穴好似被通了电。
“对呀!人和物都从驸马府出去的,谁知道是不是他们监守自盗?”
“就算是牟管家一人所为,驸马府也难辞其咎,与我等何干?”
“论财力,我等与凡语堂不可比拟。论方便,尉迟家得天独厚。此案如此明显,何故牵连我等?”
群情沸腾,尉迟凡竟一时无言以对,脸色极为难堪。
此时,惊堂木又有一次怦然砸响。
“肃静!大理寺公堂,岂容尔等喧哗?!”
众人登时闭嘴。
尤刚烈冷冷扫视一周。
“大理寺从不无缘无故拿人。那纸铠甲并非白纸所制,上面载有大量文字,虽不好辨认,但本官据此怀疑,有人借助此法通敌。牟管家一个白丁,如何做得此事?背后之人必在你们当中。”
众人大惊失色,有字?!难道是成书所制?
“来人哪,上刑具。既然无人招供,就用大理寺的方式让他们开口!”
一声令下,一排老虎凳被衙役抬了上来。满堂五人立时吓破了胆,哀嚎喊冤。
这是,尉迟凡又站了出来。
“大人,四顾书坊乃书香之地,各位东家都是文人,怎受得住如此重刑?若有人屈打成招,岂不令真凶逍遥法外?在下有一法,可辨纸上文字,一对便知出处。”
“哦?凡公子可有把握?”尤少卿手一摆,撤下了用刑命令。
“禀大人,在下愿当堂保证,若验不出,自领一百大板。”
“好!本官就信你一次。”
“谢大人。”尉迟凡献出了苏婉那日所用的沸水分层法。
陈昂狭长的眸子缩成一条线,望着尉迟凡,隐约觉得他好似有所谋划,却又想不出所以然来。
此时,一副涉案纸铠甲已被抬上公堂,衙役们按照尉迟凡的办法,将铠甲切成块,纷入沸水中。很快,有零星纸张上开始显现零星文字,众人无不睁大了眼,聚精寻找着答案。
突然,有人惊呼一声。
“是谷语斋的书!那个章戳是谷语斋的!”
谷良一听,赫然冲到最前面,不顾衙役阻拦,捞起一张纸,定睛去瞧,结果倒吸一口凉气,上面确是谷语斋的《贤臣录》无疑。
谷良顿时后背冷汗津津,双腿无骨般软了下去,跌坐在地上,趴着向前。
“大人,冤枉啊!草民冤枉,草民没有做过此样事啊,定是有人栽赃!”
陈昂更觉疑惑,眸光狠厉地盯在尉迟凡脸上。
“来人,把谷良给我捆了!”
尤少卿一声令下,衙役立即上前,将匍匐在地的谷良五花大绑。
“大人,草民冤枉,草民冤枉啊!”突然,他的目光扫到了陈昂,忽然大喊一声,“大人,是陈昂,定是他构陷于我!此人诡计多端,曾多次加害与我,与我夙愿极深,定是他诬陷我,想要制我于死地。”
谷会主指认陈昂?到底怎么回事?场面又骚动起来。
陈昂也有些慌了。“谷老,你休要血口喷人。你这是嫉贤妒能,难道因我沉香草堂后来居上,就要受你这样的无端揣测?”
“肃静!”尤刚烈怒吼一声,“来人,把陈昂也给我捆了!”
什么?陈昂惶恐地望向堂上,“大人,大人,草民冤枉!”
这时,尉迟凡又站了出来。
“大人,既然证据指向谷语斋,而谷老指认陈昂。何不将牟管家弄醒,看看他作何反应?”
尤少卿嘴角一抬。
“来人,浇醒他!”
“哗”的一盆冷水泼在牟管家的脸上,他缓缓睁开了眼。
视线里两个五花大绑的人,令他不由一颤。
“牟管家,本官已经查明,唆使你之人就在他们二人当中。你休要再试图遮掩,速速指认到底是谁,否则你们三人一并论处。”
牟管家目光在陈昂和谷良身上来回切换,流下来两行悲恸的眼泪,深叹一口气,叩拜前方。
“罢了,老朽招。是谷语斋的东家谷良收买了小的。”
“你血口喷人!”谷良一听,疯子般向前扑,被衙役死死按住。
“住嘴!来人,给他嘴堵上。”
立即有人往谷良嘴里塞了棉絮,后者“呜呜”不停,眼底猩红似血。
地上跪着的牟管家和盘托出。
“少爷曾令我在城郊烧毁一批劣质书,被谷良发现并阻拦了我,重金买下。后来,他又找到我,给了我很多钱,诱导我将那批书做成纸铠甲,送到前线去。如此,我还可以暗中留下老人原本用来造甲的钱,双向吃利。”
众人震颤不轻,纷纷疑惑,谷良如此大费周章,反复赔钱,又是为了什么。
“小的当时财迷心窍,并未多想。后来听闻苏家军大败,苏老将军重伤。谷良又唆使我主动报官,将事情栽赃到家主身上。我这才得知,是他故意将纸铠甲一事透露给敌方,为的就是让吃了败仗的苏烈恼火,然后经他之手,搬倒尉迟家,也就搬倒了凡语堂。然而,老将军受伤后,朝廷却迟迟没调查此事,所以他急了,再次逼我把事情捅出去。可我半生受家主恩惠,做此错事已然对他不起,若再栽赃他,岂不是禽兽不如?而我毕竟拿了赃款,做了帮凶,我也不敢揭露谷良,便想着,便想着……”
“便想着自己扛下所有,把真相带进棺材里。”尤刚烈补充道。
牟管家哀叹一声,重重点头。“我只是没想到,大理寺办案如神,到底是把谷良揪了出来。”
满堂皆惊,联想谷良过去针对凡语堂的种种,好似做出此事,确不无可能。
那边,被堵住嘴的谷良,气得太阳穴的青筋怒张,恨不能咬死牟管家。众人纷纷摇头,唏嘘一片,无不感叹,人心之险,为除对手,居然通敌卖国……
就在大伙以为就要结案的时候,尉迟凡缓步来到了牟管家跟前,蹲下来,红通通的双眸遗憾地望着他。
“可是牟叔,刚刚那副纸铠甲,验出来的印物,并非出自凡语堂的那批劣质书,而是出自谷语斋的书。牟叔你又如何解释?”
牟管家霎时脸色一僵,瞪目结舌地望着尉迟凡。大伙也反应过来,他们竟然忽略了这个细节。
满堂皆惊,唯有谷亮兴奋不已,“呜呜”地冲尉迟凡叫唤,似是在求他救救自己。
尉迟凡定定地锁着牟管家。
“牟叔。刚刚那副铠甲,并非来自凉州,乃是我伪造的。牟叔你从小看着我长大,与家中长辈无异。我实不愿见到今日场面。凡儿知道你要保护的另有其人,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真相总会水落石出,你又何必糊涂至此,为了掩盖真相,陷害他人?”
“少爷……”牟管家呜咽着瘫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