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语堂内的氛围才回暖没一刻，门外的鼎沸就追了上来。
“听说尉迟公子回来了？出来谈谈吧！”
刺耳的叫嚷声引得尉迟凡一蹙眉。佟掌柜目光往外一探，不出所料，正是那舞大刀的谭松率众堵在门口，赶紧禀告尉迟凡：“少东家，此人是谭某坊的东家，第一日便是他领头来找咱们的麻烦。”
尉迟凡眸光一敛，站起身来。“走，出去会会他。”
眼见那一身白衣的偏偏公子走了出来，谭松仰头一笑，邪魅道：“凡公子果然是丰神俊朗！瞧这气色，身体早已康健了吧？”
双眸被对面人手里的泛着寒光的大刀一晃，尉迟凡不由自主地眯了下眼，心里自然了然，对方在内涵自己没病装病。
“多谢谭兄挂念，已无大恙。听闻凡语堂近来得到谭兄不少关注，在下本想登门拜访，没想到谭兄更快一步。正好，我也急着想要听听兄台高见，我凡语堂究竟为何，博得诸位如此隆重的礼遇，谭兄不妨直说。”尉迟凡不急不缓地开口，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恼火。
谭松仰天一声狂笑，手中刀往身后一背，阴阳道：“凡公子果然好肚量！谭某佩服！既然你这样知礼数，我也就不客气了。我们四顾行会也无意与你凡语堂为难，只是邪书坑人，朝廷早晚追究，我等良心书商不比凡公子家大业大。糊口不易，故不能任你肆意而为，无辜受累，只好出此下策，请凡语堂顾念四顾书坊大局，销毁雕版，停售那邪书。”
“销毁雕版，停售邪书！”“销毁雕版，停售邪书！”众人高声应和，气势逼人。
凡语堂伙计们聚在尉迟凡身后，也全都攥紧了拳，随时准备对阵，只待尉迟凡发号施令。然而，尉迟凡只是轻声一笑，笑声里甚至有点大人旁观孩子嬉闹的味道。
“谭兄，销毁雕版不是儿戏。大雍向来开放自信，销毁雕版这种事，只在圣祖朝时，发生过一次，且销得是错误率过高的一批子集。而如谭兄所说这般，为封禁邪书而销毁雕版之事，从无先例。敢问谭兄，四顾行会有何权限做这样的事？”
谭松一愣，他想到尉迟凡不会那么容易放弃了《瑛瑛传奇》，却没料到他会这样气定神闲，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呵，凡公子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少爷，通古博今的，只可惜，偏偏把这份聪明用在了钻营邪书上。如你所说，销毁雕版在大雍的确罕见，可那是因为此前书籍刻印业务全由造印司把控，内容自不会出现什么偏颇。”谭松向天一拱手，“而如今，朝廷下放刻印业务于坊间，解开了内容的闸口，便流出了瑛瑛邪书这样哗众取宠的作品来。”
说到这里，谭松嘴一砸吧，腿往旁边一劈，斜着眼看向尉迟凡。“说来谭某我还真有点不懂。你好歹是个皇亲国戚，咋这么不珍惜名声呢，做点什么书不好，非要弄本邪书，搞得我等都跟着你们凡语堂提心吊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隐匿在人群里的陈昂掩袖一乐，心想，这谭松，彻底入戏了，俨然已经把自己眼红人家发财的初衷抛却了，仿佛他真是为了整个四顾书坊的安慰才在这里出头的。
无独有偶，尉迟凡也是噗嗤一乐，逗孩子一般回问谭松。
“敢问谭兄，什么是邪书？谁来界定的邪书标准？《瑛瑛传奇》和谭某坊的那些武林传奇有何区别？是不是卖的太多，就叫邪书？如若是这样，《瑛瑛传奇》能入选邪书，是我凡语堂的荣幸。不知谭兄想不想也造几本邪书来？若是你能，我尉迟凡愿包版给你谭某坊开张！”
“对！你能不能？”伙计们听少东家三两句话便揭了对方的老底，兴奋不已，不禁吆喝助威起来。
谭松霎时红了脸，轮动大刀，一指对面少年。“尉迟凡！你不要以为你有驸马府做后台，我就不敢动你！我就问你，那邪书的雕版你砸是不砸？你若自己不砸，我四顾行会可就代为动手了！”
刀刃泛着白光，寒气逼人，只把佟掌柜吓得一颤，难不成今日还真要血刃相见？这四顾书坊本是书香之地，鲜少出现刀光剑影，像今日这般，前有内功深厚的公子震颤地皮，后有手持大刀的谭松当街耍横的情形几乎从未发生过，也怪不得佟掌柜惊诧，“快保护少东家！”待出口时，已经破了音。
伙计们呼啦一下冲至尉迟凡身前，却听尉迟凡向身后吩咐道：“退下。”
伙计们你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里皆是不放心，但少东家命令已下，他们只好戒备十足地退至两侧，紧紧盯着那谭松，随时准备重新围到尉迟凡身前。
尉迟凡向前挺了两步，冲那谭松厉色道：“谭东家！我尉迟凡向来不是惹事之人，但你若欺辱我凡语堂也是绝无可能！今日，你若想进入凡语堂，除非从我尉迟凡身上踏过去，你若想砸毁雕版，除非先砸了我尉迟凡这身骨头！”
谭松挥动手中道，对准尉迟凡胸前，呵道：“好小子！你以为我不敢？”
尉迟凡冷哼一声，言道：“谭兄，伤人只在旦夕间。可在我大雍，命案乃是死罪。你取了我尉迟凡的性命，你又能逃得到哪里去？郎朗白日下，这四顾书坊上的数百双眼睛都是人证，你当真要挑战我大雍法律的权威吗？”尉迟凡又向左右吩咐道：“凡语堂众人听着，倘若你们少东家今日倒在这里，尔等皆不必与行凶之人火拼，只需快步跑去衙门报官，请朝廷主持公道。我断不信，在大雍，还能有人枉死在光天化日之下！”
谭松也是血气上头，话赶话定到了这份上，忽听尉迟凡放出这番话，心头登时一紧，瞥了瞥左右人群，手腕不禁颤了颤，刀尖跟着偏离了一寸。
“你，你修要在这里危言耸听，我谭松承蒙会主信赖，入得四顾行会，就绝不是那胆小怕事之辈。清除邪书，事关我四顾书坊兴衰安危，若舍我个人，可成全大局，我谭松豁得出去！”
尽管心虚，这番话还是让谭松讲得有几分豪气。围攻队众人立时激动起来，叫喊助威，“清除邪书，匡正秩序！”“清除邪书，匡正秩序！”
谭松立马像打了鸡血一样，重新挺直腰杆，昂起头颅，冲尉迟凡一声吼：“尉迟凡！你让是不让？！”
“谭松！你修要糊涂！还有你们，自诩维护四顾书坊秩序的君子们！你们且动动脑筋好好想想，若四顾书坊因为恶意竞争而闹出人命，朝廷还会不会允坊间刻印？！到底是我凡语堂扰乱秩序，还是你们在自砸饭碗？！难道，你的会主就是这样指示你来自毁前程的？！”
谭松眼睑一眨，怎么感觉他说的有几分道理？稍一细思，后背竟生出一层冷汗，好像事情真要朝着恶化的方向而去。
“谭兄，你只需想明白一件事，若你们出了事，你们的会主也好，行会也罢，能不能保你们周全？”
谭松涨红了脸，憋不出话来。人群里不乏头脑活泛的书坊东家和掌柜的也不由得咂摸起尉迟凡的话来。平素与谭松交好的卢炳坤上前一步，拢手在谭松耳畔低语道：“谭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莫要一下子把路走绝了。”
谭松长“嘶”一声，心中也敲起了算盘。谷良曾暗许他会主接班人之位，以至于他把对付尉迟凡视为树立威信的第一桩大事。可若为了一个职位，拼上身家性命，好像的确不值……
尉迟凡见他的意识明显开始松动，又向前迈了一步，竟然伸手抵在谭松的刀背上，吓得佟掌柜和伙计们纷纷轻呼。“少东家！”
尉迟凡向后一摆手，锁定谭松的眼睛，陈言道：“谭兄，武力解决不了四顾书坊上的事。想让我销毁《瑛瑛传奇》，拿出足够的理由来。你想硬闯，我拼上这条命，也绝不会让半步。但你若能说服我，我尉迟凡情愿把雕版搬出来，当着你们的面砸毁。”
谭松木讷地望着尉迟凡，不知如何是好。
尉迟凡手上微微用力，缓缓推动谭松的大刀。“谭兄，领着大伙，回去找你们会主商量对策去吧。”
话毕，他环望众人，朗声言道：“诸位！我尉迟凡当街立誓，打今儿起，我日日在凡语堂等着你们。你们任何人想到了说服我的理由，随时可以来找我，我尉迟凡绝不关门谢客。”
谭松本就嘴笨，能想到的狠话早就在刚刚讲完了，此刻僵在那里，似一根木桩。众人也不似刚才那般嚣张，悄默地观望，无人出头。卢炳坤只好硬着头皮，冲尉迟凡一拱手。
“那就请凡公子候一侯。我们四顾行会随时有能力冲进去砸了那邪书雕版。但如你所说，四顾书坊是书香之地，我等也不愿用粗鲁的方式解决问题。为了整个坊刻业的声望，我等今日姑且作罢。但凡公子，在下也要劝您一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凡语堂走到今天不易，望你珍惜羽毛，自行顿悟，早日回归正途。”
尉迟凡微微牵动嘴角，拱手言道：“多谢卢兄教诲，尉迟凡记下了。”
卢炳坤心头一震，没料到尉迟凡居然识得自己是谁，略微一颔首，手一扬，吩咐身后队伍：“撤！”
人群哗啦啦便散了，三五结群，交头接耳，无不是嘀咕着对付尉迟凡的后招。卢炳坤拉上谭松的衣袖，用了一把力气，才拽动这身壮如牛的他，转身而去。
陈昂站在原处，望了望凡语堂门前的公子，好似全无了数日前因为一盏血脸色惨白无血的影子。好一个逸群之才，看来他也非浪得虚名。男子一转身，快步没入远去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