缰绳骤紧,鬃毛宝马高高地扬起前蹄,发出一声长鸣,急停在距离凡语堂十尺开外的地方。佟掌柜冲出来,眼睛霎时亮了,是少东家的马车!谢天谢地,主心骨可算回来了,佟掌柜赶紧提起袍子,快步迎了过去。
尉迟凡坐在车里,已经感受到外面的喧闹十分古怪,待掀开车帘望外一瞧,眉头顿时一紧,暗忽一声“不妙”。乌泱泱的人群举着刺目的标语将他的马车团团围住,个个表情狰狞,言辞污浊。
“让开让开!我们少东家进店你们也拦?”佟掌柜费力将人群拨开一条缝,挤到马车前,横眉立眼地冲群人呵道:“主子回自己的店,天经地义,尔等修要撒泼!”
“呦!凡公子啊?终于肯露面了?不躲着了?”为首之人是个大个子,唇上两道八字胡,说起话来胡子一翘一翘,狡黠相十足。跟风众人立即附和起哄,一句比一句更难听。
佟掌柜气得面红耳赤,心想这群人简直欺人太甚,围堵书迷已经很过分,竟然还在凡语堂门前围堵人家东家。“你们!你们简直太猖狂!”他撸起袖子,真想豁出去跟他们拼一架。
却在这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佟叔,让我来。”说话间,尉迟凡已经挺至佟掌柜的身前,冲那为首之人冷冷一笑。
“敢问这位仁兄尊姓大名?能号令这么多人,定是位响当当的人物吧?恕在下眼拙,竟一时觉着有些面生。”
那人一噎,喉咙顿时打了结。他最近号令群人习惯了,都快忘了自己只是谭某坊的一名伙计,嘴角瘪瘪了半晌才嘴硬道:“我是代表四顾行会来的,你只肖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哦?四顾行会?这是何时的事?通过官吗?有批复文书吗?”尉迟凡紧盯着对面人的眼睛,不容他有任何躲闪,脑中却已经闪过了那日晕血前在香四季酒楼瞥见的一抹,隐约猜到了事情始末。
“这,这些归东家和会主管,自然不会在我的身上。”那人显然没想到尉迟凡会这样问,虽然脖子扬得高高的,却已维持不住先前的强硬气势。
“这么说,你既不是东家也不是会主喽?那你有什么资格在我的店前阻我的去路?回去转告你的东家和会主,让他们来与我对话。”话毕,尉迟凡阔步越过了那人,穿过人群,径直而去。那非凡的气宇,竟然群人无敢向前。
八字胡伙计呆滞好一阵才后知后觉般转过身去,怒气沉沉地盯着尉迟凡的背影,心说,今天怎么竟碰上这类奇人。直到尉迟凡和佟掌柜的背影双双进了凡语堂,他才悻悻地嚷嚷道:“你个卖邪书的,神奇什么?”
这时,谭某坊的一个小伙计走上前来,拱手在他耳旁轻语道:“大哥,是不是得回去禀报东家一声,尉迟凡出现了?”那人眸光当即一闪,嘱咐一句“你在这里盯着”,而后拔腿就走。
殊不知,此时,沉香草堂内,陈昂已经先一步收到了尉迟凡露脸的消息。男人唇角一勾,自语道:“正戏终于要来喽。”
“主子。今日还有一事,陈默不知重要与否。”黑衣仆从躬身禀到。
“说来听听。”陈昂警觉地看向陈默。于是,仆从便原原本本将尉迟凡到来前,凡语堂门前出现的一男一女之事向陈昂描绘了一番。
陈昂眸光一沉。内力了得的白衣公子,神韵温婉的年轻姑娘……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挑战维护公序良俗的四顾行会,这般勇气,必非等闲之辈,会是什么人呢?
见主子思忖良久,陈默自知漏掉了重要讯息,赶紧一拱手。“陈默疏忽了,请主子责罚。”
陈昂这才还神,和煦地应道:“无妨,这不能怪你。连我也叫不准此二人是否重要。既然走了,那便算了。倘若日后再出现,留意便是。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办,随我去谷语斋走一趟吧。”
“是!”陈默侧身后退一步,请家主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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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方,凡语堂店内,尉迟凡已从佟掌柜和满腹委屈的伙计们那里,了解了近来凡语堂的遭遇。
“东家!他们这是明晃晃的恶意攻击,您可得想想办法呀!”那日险些拎着烧火棍出去火拼的年轻伙计,最为意难平,说话间眼里已经拘了一汪水雾。
“是啊!少爷,我们凡语堂几时受过这般窝囊气?只要少东家一声令下,我等就是拼了一身骨头,也要与他们血战到底!”伙计们连日来的窝囊气无处可撒,现今主事的凡公子终于来了,各个都想要一展拳脚,出了这口恶气。
尉迟凡在一片嘈杂声中,迅速梳理着思路。凡语堂受攻击的时日虽然不短了,可他却是将将知道。自打被母亲强制养身开始,驸马府便切断了他与外界的全部联系。任谁能想到,他这一“病”,凡语堂竟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那四顾行会,明显是冲尉迟家来的,依照父亲的性格,定是选择躲起来息事宁人。甚至,连他今日“出关”,父亲都没露面交接,想来多半是不想面对他,更不想让母亲得知这些棘手的情况……
尉迟凡暗暗吐槽,亲爹啊,你就是不想管这乱局面,好歹也知会我一声不是?最不济也该暗示一下,让人有个心理准备,不至于让这么被动吧。尉迟凡抬眼望了望四顾书坊上疯狂而滑稽的游行队伍,心里直抓狂,自己怎么就没早点想出“破关”的办法呢!
昨日,尉迟凡给富贵上药到中途,忽然被富贵一句“闹出认命”触动了灵感。深夜,尉迟凡急匆匆地冲进父亲母亲寝房,禀告他们,富贵突发高热,意识模糊,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似是进入了弥留之际。未及二老反应,尉迟凡便扑通跪在了床前,求母亲请太医入府为富贵诊治。
“母亲,富贵本就是受了我的牵连,才遭受惩罚,倘若他因此丧命,凡儿今后该如何面对自己啊?我定内疚一生的!”
闻及此,原本躺在床榻上的尉迟正荣,一骨碌坐了起来,一指尉迟凡脑门:“万不能让他死了!那岂不是要给你母亲招来虐待下人的流言?”尉迟凡点头如捣蒜,继续恳请他们速请太医。
云熙公主也震颤不已,富贵虽然有过,可她本无意伤他,况且他虽是下人,却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是矣,她赶紧披上衣服,随凡儿同去富贵的房间探望,却在临门时,被尉迟凡拉住了衣袖。
“母亲,富贵伤口化脓,场面血腥,恐冲撞了您。您还是别入内了吧。”
尉迟正荣一听,一个大步绕到公主跟前。“夫人,你且在这里等候,由我代为进去足以。”话毕,他便不由分说地拉上尉迟凡的手腕,快步迈进了门槛。
屋内,富贵正趴在床上,闭着眼睛呢喃乱语。“少爷,富贵命不好,要先走一步了,来生再伺候您吧。”“你们,你们不要捆我,我在阳间没做过什么坏事,不能让我入地狱啊!”“老爷,夫人,富贵不甘心啊,还没好好孝敬你们”……
这……尉迟凡走在父亲身后,无奈扶额,心说,小子,你演得有点过了吧,话比清醒时还多……
尉迟正荣快步来到床前,手往富贵额上一探,立即缩了回来,滚烫滚烫。尉迟凡赶紧央求道:“父亲,快请太医吧,耽误不得了。”
尉迟正荣回眸瞄了一眼尉迟凡,又转回身去,抬手掀开了辈子,只见富贵背上的伤口处,红彤彤一片渗着血。尉迟正荣长“嘶”一声,伸手便要去摸富贵的患处。尉迟凡见状,一把握住了父亲的手腕。“父亲摸不得!富贵的状况如此凶险,万一是染上了疫症,很容易度过了病气给您。还是快些请太医吧,于富贵于阖府上下都稳妥一些。”
尉迟正荣定睛锁定尉迟凡的双眸,沉默少许,忽然反手握住尉迟凡的手。“凡儿说的是!我马上派人去请!”
尉迟凡提至嗓子眼的一颗心一下子归了位,可富贵却在这时挑开眼睑冲他眨了下眼。尉迟凡心马上又咯噔一下,飞速冲富贵一挤眉,示意他闭眼,而后拉着尉迟正荣的手就往门外让。“事不宜迟,父亲快快救人!”
实际上,富贵的伤已经好的差不离了,那些血渍,乃是尉迟凡一点点抹上去的鸡血。为了不让血渗入富贵的伤口内,尉迟凡十分小心,在血迹和伤口之间都留了缝隙。是矣,那伤处根本就经不起细看。所以,尉迟凡才会在半夜去找父亲母亲,为得就是下人房火烛偏暗,方便蒙混过关。
然而,此刻,尉迟凡眼瞧着凡语堂的乱象,再仔细回想一番当日父亲的反应,忽然心头一颤,难道,父亲是故意看破不说破?
昨夜,太医来了不肖一刻钟便识破了富贵拙劣的假伤,甚至轻而易在他的枕下发现了烫手的暖炉。这位姓马的太医与驸马府交好多年,立马就猜到了是尉迟凡的把戏,眸光玩味地看向他:“凡公子这是憋不住了?”
尉迟凡嘿嘿一笑,孩子般央求道:“马叔,你看我这晕血都过了多少天啦,还在家里闷着呢。我若自己不想法子,母亲她是真不请您来呀!”
马太医宠溺地指了指尉迟凡,无奈地笑了。“也罢,观你这面色,早已无碍,我就陪你演了这出戏吧。”
二人说话间,云熙公主已在门外等得有些急,几次想要入内,都被尉迟正荣拖住了。更让尉迟凡感到几分惊讶的是,当马太医告知母亲,富贵只是着了寻常风寒,喝下几服药便可痊愈,且他的身子已经痊愈时,父亲竟然主动搭腔,相劝母亲:“凡儿既然好了,就早些让他出府走动吧,免得闷出病来,大惊小怪的,害得全家胆战心惊。”
云熙公主听闻富贵无碍,心里的内疚散去不少,再听夫君这样讲,一扬手便解了他的“病休”。
尉迟凡当时兴奋过了头,并没多想父亲的举动有何不寻常,现下在椅子上如坐针毡,才彻底想通,他老人家这是迫不及待等着自己来接烫手山芋啊……老姜啊老姜,你辣到自己家来了!
“少东家,快想想办法吧,否则书迷都跑光了。想想,在您休假前,咱们凡语堂哪天不是门庭若市?可自打那四顾行会游街,这么多天,只有一个公子敢买《莹莹传奇》,敢跟咱们凡语堂站在一处!”伙计们见少东家直愣愣的不吭声,担心他和东家一样,打算咽了这个哑巴亏,个个急得抓狂。
却不想,尉迟凡听到“一个公子”,忽然来了精神,睁大了眼睛瞧向佟掌柜。佟掌柜立即会意,介绍起今日的白衣公子来,甚至还渲染了一番对方那“深跺一脚,地皮狂颤”的功夫。
尉迟凡心头一颤,当即猜到了来人不是旁人,真是先生鱼禾!糟了,让他目睹满街谩骂邪书的场景,又不见凡语堂出面维护,这误会恐怕大了……怕是要比应付四顾行会更为棘手。
“少东家?”佟掌柜很快变发现尉迟凡眼里的情绪转了好几个弯,及时轻唤一声,提醒他,大伙都在盯着他的态度。
尉迟凡立即收敛了思绪,屏息环顾一周,忽而站起身来,冲伙计们深深一施礼。“诸位,请受尉迟凡一拜!”
大家伙一下子就慌了。“少东家,您这是干什么?”“使不得使不得”“少东家快起来,这我们受不住啊。”……
尉迟凡直起身,眸光恳切地望向众人,沉言道:“大难之前,同林鸟尚且各自纷飞自保。而凡语堂受此重创,在尉迟家无人镇守的情况下,你们竟无一人弃店而去。如此情谊,我尉迟凡没齿难忘。这一拜,你们人人受得起。”
伙计们个个热泪盈眶,仿佛一切的委屈都因少东家这番话而值了。
尉迟凡继续言道:“大家放心,我凡语堂行得正站得直,就算他们捆一块来诬陷,也绝伤不到凡语堂的根本。谣言乍起,书迷们怕惹祸上身,短暂远离在所难免。而实际上,今日那仗义的白衣公子才能代表书迷的真实想法。公道自在人心,不反抗的人不代表就认同了造谣者的观点,不过是抗击的能力不足而已。请大家放心,我定会想到破局的办法,重现凡语堂的热闹!”
“少东家,我们信你!你说怎么干,咱们就这么干!”“是!我们还就不信了,好好的凡语堂,还能靠他们的信口胡诌就倒了?”“跟着少东家,重振辉煌!”……
屋子里群情激昂,屋子外的途尚德和顾长丰对视一眼,双双打消了入内的想法,转身回往编修部。不管少东家有没有本事让《瑛瑛传奇》死灰复燃,他们都决计不再一棵树上吊死。作为编修部的肱骨,早日做出好书,顶掉那邪书,成为凡语堂新的口碑之作,才是他们的当务之急。
那小子虽然顽固,但稳定人心方面还是挺有一套的,至少凡语堂的氛围率先死灰复燃了……途尚德脚步匆匆,思绪也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