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许久没有尉迟凡的消息，苏婉竟有些不大习惯。这日，新书大纲理得差不多了，她竟忽然想去和那尉迟凡接个头，碰下思路。
乔装打扮好后，鱼禾和乔霖便出了门，特意没坐府内的轿子，绕了两条街，雇了一架私人马车，奔四顾书坊而去。
车厢里，乔霖瞧着神采奕奕的白衣公子，笑问道：“不知先生新书将要写些什么故事？”
鱼禾将下巴轻轻一扬，眸中带光地望着乔霖。“一个叫顾袅袅的善绣女子，摆脱糟糕的婚姻，创办女子绣学，独立生存于人世间。”
乔霖惊诧的睁大了眼，双唇微启，嗫嚅几番，终是没能发出声来……
在大雍，女子经商十分罕见。除寡妇与绝户人家的女子可出门糊口外，正常人家的女人，若公然抛头露面，谋取利益，就算非娼非妓，也定会被扣上行为不检帽子，不仅个人会遭遇流言贬损，家族也会因其蒙羞。
然而此刻，乔霖偏偏对鱼禾口中的顾袅袅生出了无可言说的羡慕。一个女子，若可凭借自己的本领，不依附于任何人，亦不必出卖色相，向男人曲意逢迎，独立且干净地生存在这青山热土间，那将是怎样的快活？这话题太诱人，是乔霖连做梦都不敢奢望的……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很震撼？”鱼禾得意地问向她。
乔霖这才还神，深深点头，笃定地说：“听起来完全不输《瑛瑛传奇》。”
鱼禾激动得一拍乔霖的肩膀。“姑娘识货呦！鱼禾出品，必属精品！”
行至四顾书坊街口，鱼禾轻拉乔霖的手跃下马车，远远便听见了嘈杂的鼎沸人声。二人放眼望去，只见长街上摆出了密集的书摊，人群来来往往好生热闹。
鱼禾不由赞道：“霖姐姐，你瞧这四顾书法，更加红火了呢。”乔霖婉儿一笑。“等先生的新书出世，又要收获更多书迷了。”
鱼禾闻之高兴，拉上她快步踏入正街，急着去凑一份热闹。
然而，二人越近人群，越发觉氛围不太对。街上人虽多，却好似不是为看书买书而来，反倒像是在有组织的游街。再一细看，人群不仅举着刺目的标语，细听竟还喊着刺耳的口号。
“远离邪书，守卫正道！”“焚毁崔瑛瑛，还我日月明！”……
天哪……他们在集体辱骂《瑛瑛传奇》？！两人齐齐呆了，共同石化在这噩梦一样的近况里。
邪书作者？这么多人，这么大阵仗，全是为了骂自己？只因她写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就成了邪道？鱼禾直勾勾地望着那满街义正言辞的男人们，竟再一次陷入了闯入幻境的错觉。
明明就在不久前，她还是举街追捧的火爆作者，受万人喜爱，被各大书商争抢。何故转眼之间就成了人人喊打邪书作者？这风云突变的画风，究竟是天灾还是人为？鱼禾默默攥指成拳，好想这群人问个明白，她邪在哪里，又错在哪里，凭什么受他们这般凌辱。
恰在这时，一个临近摊位的伙计巴巴地来到近前，冲鱼禾一躬身，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乔霖，言道：“公子，买本《贞洁女》看看？近来邪书坑了不少人，瞧您的娘子生得这样水灵，快些买些好书镇宅吧，万不要让她跟着歪风邪气学坏了呀！”
乔霖一听，心头即刻咯噔一下，紧张地去瞧身边人的表情。只见她太阳穴的青筋一鼓一鼓，眉头紧锁，双唇轻颤，怒意显然已经顶到了天灵盖。乔霖赶紧去拉她的衣袖，而她已然抬起手中折扇，直指那伙计的眉心。
“你把话清楚，是哪本邪书？”
那伙计也是个不灵光的，竟没瞧出鱼禾的愠怒，还摆出了一副“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的鄙夷之色，直蹦楞登地应道：“自然是那教唆良家妇女孟浪出轨的《瑛瑛传奇》呀！”
“你再说一遍试试！”鱼禾的扇子猛然向前一探，距离那人只有发丝之遥。那伙计瞬时成了斗鸡眼，缩在原地，动弹不得。“这这这，说就说，您何必这样动怒嘛。”
乔霖迅速上前一步，握住她手中的折扇，回头冲她遥摇头，神色认真地轻道一声：“不可。”
鱼禾缓了好一阵，才将手落下去。那僵在原处的伙计，这才松了一口气，竟欠嘴般嘟囔一句：“得，这位一看就是对那邪书中毒不浅。”
乔霖立即转回头去，急切切地说：“你还不快走！”伙计看看她，又扫了一眼鱼禾那张骇人的脸，滋溜一下跑走了。
鱼禾克制着身上的战栗，再一次眺望远方，将满街的情景收于眼底，终于认清了这不是幻境，是赤裸裸的现实——她鱼禾，不知何时被拉下了神坛，从一线大神无端沦为邪书作者，正在这条街上，承受万众唾弃……
难怪那尉迟凡近来没了消息，原来是她的口碑出现了滑铁卢，他正急着和自己撇清关系。好一个“识时务”的奸商！好歹合作了一场，他怎么也该把事情原委与自己讲清道明，再体体面面的两散吧？怎么好意思，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让她受尽凌辱而不自知。
不行！非要找他说个明白不可！想到这里，鱼禾一把拉住乔霖的手腕，直奔凡语堂。她其实并不期待那弱鸡的家伙能为自己出头，但她就是想要见他，哪怕是拿那撒撒气也好。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她和乔霖连凡语堂门前的台阶都还没碰到，就被一群人给围住了，七嘴八舌地冲她们嚷嚷：“好男不入凡语堂，好女不读崔瑛瑛！”
鱼禾环顾一周，望着那些连珠炮似地冲自己喷射恶语的男人们，再也压不住蹭蹭上蹿的怒火了，脚下狠狠一跺，调动浑身力气于胸腔，怒吼一声：“都给我闭嘴！”
地皮一阵颤动，众人这才惊觉面前这位纤细的白衣少年竟然会功夫！这得是多雄厚的内力呀？人群霎时惊恐一片，不约而同般住了嘴。
坐在店里的佟掌柜和伙计们也被那惊天一嗓震得不轻，扒在门口，眺望着这方，只是，当事人被围在中央，并不能瞧见他的面庞。却在这时，人群里又传出了他的声音。
“都给我让开！眼睛长在我脸上，我愿意看什么便看什么！腿生在身上，我愿意去哪便去哪，与儿等何干？再若阻拦，莫怪我手中折扇无情！”
那群人一个个瑟瑟缩缩的杵在原地，无一人敢上前。想来也不怪他们这般反应，自打众店家合围凡语堂以来，被这样围起来的书迷们，不说悉数落荒而逃，至少也称得上不堪一围，有拔腿就跑的，有捂脸溜走的，有谎称路过的，最刚硬的也不过扔出一两句“晦气”之类的话，而后拂袖而去。像眼前这个年轻公子这般，有勇气跟他们公然叫板的，当真是第一个。
这也不难理解，毕竟，他们可是打着正风肃气的旗号，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正经行为”。试想一下，谁敢冒着被扣上邪风入体帽子的风险，公然向公序良俗挑战？那岂不是要和鱼禾与尉迟凡一样，沦为被人当街讨伐的对象。陈昂当初谋定这个办法的时候，便已经料到，书迷们没这个魄力，就算内心仍然喜好那《瑛瑛传奇》，面上也得急着与其撇清干系。
是矣，他们的行动顺利得理所当然，以至于当这位愤怒的白衣少年横空出世，一群人便都被呵住了。
“让开！”此刻，鱼禾的折扇倏然落在面前男人的肩上，刀子一样的眸光粗粗一扫。“不服气的，尽管上来！”
霎时，那人的膝盖就软了下午，堆坐在地上。紧跟着，他们就像得了号令一样，飞速像两侧闪开了一条路。
佟掌柜激动地简直想要为来人鼓掌，立即迎了出来。
好清秀的公子啊。待看清来人面目，佟掌柜不由暗叹一声，真是没想到，当街一对多的勇者竟是个白白净净的少年！
“公子里边请！今日凡语堂所有书籍，悉数对公子免单！”佟掌柜激动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连屋内的伙计们也觉热血沸腾，感觉连日来终于出了一口闷气，迅速小跑至自己的位置上，以待为这位仗义公子服务。
谁知，那公子却在门前驻了足，眸光向堂内探了探，眉头越锁越紧。
“尉迟凡呢？人都骂道门前来了，他连个屁都不敢放吗？”
“呃……回公子，我们少东家病了有些时日了，尚未康健，正于府内将养。”佟掌柜虽是据实以告，却连自己都觉得没底气。
“呵。”鱼禾冷哼一声，满脸不屑，冷眼问道：“怕不是吓病的吧？”
佟掌柜一噎，明显感觉到了对方于少东家的偏见，却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依理，他自该维护东家声誉，可凡语堂才刚刚得了人家的仗义力挺，他若驳斥了他，仿佛也不合适。万幸，那公子身后的姑娘走了过来，及时出言，解了他的尴尬。
“先生，我们为买书而来，有掌柜的在足以，何必找东家呢？”
鱼禾侧头去看乔霖，大脑稍一运转，便读懂了她眼神里的意思。她当街怒怼众人已然很显眼，若再执意要见尉迟凡，坊间必会妄议她的身份与意图。思及此，鱼禾眸光一沉，重新看向佟掌柜。
“掌柜的，劳烦拿一本《瑛瑛传奇》给我。今日四顾书坊的氛围着实让人不爽利，我们就不进店了。”
“好嘞！公子您稍等。”佟掌柜麻溜应下，转身进了店，心说，姑且不管他敌人是友，早些答对了准没错。
书拿在手后，鱼禾又瞥了一眼凡语堂深处，暗骂了一声“缩头乌龟”，便决绝地转过身去，拉着乔霖，大步流星地穿过那群静似僵尸的队伍，径直而去。
直到他们的身影远去了，为首之人才讪讪地清了清嗓子，隔空喊起了“远离邪书，复我光明”的口号，群人默契地复工，仿佛刚刚的丢人现眼从未发生……
佟掌柜偷偷憋了撇嘴，“呸，一群吃软怕硬的东西。”
那边，出了四顾书坊，才登上马车，鱼禾便再也压不住心里的委屈了。扇子往手边一扔，骂道：“他们的心是烟熏的吗？得有多黑，才能对别人这么恶语相向？他们凭什么说我的书是邪书？”
乔霖轻柔地握上鱼禾的手，劝道：“傻婉儿，他们骂的是抢了他们利益的人，是支持女子婚恋自由的人；怕的是这世上的鱼禾不为所用，是这世间生出许多崔瑛瑛那样的女子。”
鱼禾忽如醍醐灌顶，刚刚她气愤乱神，未及细思这背后见不得人的原因。此刻，经霖姐姐一提醒，她立即便想通了，为何满街都不见了女书迷，原是这社会，本就不愿她们有喜好，有思考，有追求……
“霖姐姐，我瞧不起他们。若为商战，各凭本事，不该这样下作。若为打压女子觉醒，其心更加可诛，难道女人合该做那无魂之尸，任他们摆布？”再开口时，鱼禾的声音明显沙哑，似一瞬干瘪了许多。
乔霖望着她通红的眼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她早早便深谙这世道于女子不公，肯真心视女子为人的，估摸只有女人自己，怕也只是百里之一。
马车颠簸向前，车厢里的二人各有所思，余下静悄悄的沉默。风起云涌的四顾书坊渐渐成为远去的背景，道路上的疾风都躲进了树荫，车帘垂垂，将窗子遮得严严实实，完好掩去了擦肩而去的豪华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