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起,四顾书坊俨然成了单边群殴现场。
天一亮,四顾行会的每家书坊都要派出至少五人到凡语堂门前,参加聚众围攻。凡见客人前来,既有劝导队上前围堵,劝其改邪归正,远离邪书,又有助威队沿街叫喊,广泛撒网,以正视听。
“邪书害人,蛊惑良家女子孟浪出轨!”“凡语堂失格,败坏风俗尽失文人风骨!”“好男不入凡语堂,好女不读崔瑛瑛!”……
一时间,凡语堂之门,无人能进,亦无人敢进。偶有勇敢者,冲破围堵,试图进店,即刻就被众人扣上“浪荡货色”的名头,当街羞辱,终也望而却步。
不仅如此,留守在店内的行会成员,则倾巢出动,在自家店前摆摊叫卖,放出“读好书,净灵魂”的口号,专门截流那些在凡语堂门前被劝退的客人。不少人为了洗脱自己中毒邪书的嫌疑,而重金买下所谓清流之书以证清白……
饥渴的行会书商们因此转忧为喜,从而更加疯狂地穷尽口舌之快,“讨伐”邪书。那些没有获及入会资格的小书商们见到这种情形,自然也不愿错失良机,于是纷纷自发加入叫卖队伍,壮大“讨伐”力量,以期分食一杯羹。
谁能想到,前一日还风头无量的凡语堂,顷刻间便急转直下,成了人人喊打的不良书商?佟掌柜领着伙计们杵在凡语堂门口,连连扼腕却无计可施,叹息声此起彼伏。
事态延续到七曜后,凡语堂内部已经要绷不住了。有热血伙计实在承受不住对方这连日叫嚣地公然凌辱,竟冲进后厨,抄起烧火棍,欲要冲出去和他们拼了。佟掌柜快步上前,将其拦腰保住,使尽浑身力气才压制住。
奈何,伙计们的情绪全都被点燃了。
“掌柜的,让我们去吧!太欺负人了,纵使少东家不在,我们也不能任人欺凌吧?”
“掌柜的,若任由此情景蔓延下去,等少东家回来,我们可有何颜面见他啊?”
“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我们得少东家照拂,却在这里当缩头乌龟,能过得去良心这一关吗?”
……
店内群情愤然,直把佟掌柜逼得焦头烂额。
“你们不要再说了!你们以为我不想吗?可是东家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可与他们发生冲突。这凡语堂说到底是东家的,我等岂能忤逆了东家的意思?”佟掌柜委实没了办法,只得和盘托出。
众人一听,齐齐宛若霜打的茄子,蔫了下去。那手中提着烧火棍的年轻伙计,“哐啷”一声把棍子往地上一扔,没好气地说:“东家好歹是当朝驸马,何故这般软弱?若是少东家在,断不会让我等受这份窝囊气!”
“住嘴!东家的心思,岂是你能妄议的?”
佟掌柜一声呵斥,霎时把那人吓得一惊,许是自己也觉得失了分寸,恹恹地缩了回去。场面安静了下来,尤显得街上的叫嚷声更加刺耳。
佟掌柜面上勉强撑下一局,实则心里其实已经乱成了一团麻。东家自打事发当天,收到报信,悄悄来了一趟,做了那番不得发生冲突的嘱咐后,就再没露过面。现今局势越来越紧张,东家却沉默不言,让他如何是好……
佟掌柜不知,此刻尉迟正荣正被途尚德和顾长丰堵在驸马府书房里。
“东家,不能再犹豫了!那邪书万万留不得了,现在销毁雕版,尚且还有回旋的余地。若再拖下去,恐怕凡语堂的名声就神仙难救了!”顾上丰心急火燎,将每个字咬得都很重。
尉迟正荣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迟迟给不出回应。
“东家,别再等了!不是我倚老卖老,想当初在选题会上,我本就是强烈反对版印那本邪书的,估摸您也听说了,因为这,我还惹恼了少东家,从而在家闲赋至今。我早有预感,那邪书早晚会给凡语堂带来一场大祸。果不然,老朽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
“嘶……”尉迟正荣转回身,定睛瞧着他,思量再三,还是下不去手。“你们容我再想想,凡儿对那《瑛瑛传奇》极为重视,我若是做主销毁,只怕他会接受不来。况且,况且公主也很喜欢那书……”
“哎呀,东家,恕我说句不当说的话。不论公主身份多么尊贵,在这驸马府,也只有您才是一家之主!这家主的决断,为何非要经过女人和孩子的同意?并且少东家他现在不刚好在将养身体吗?何不趁他病着,快刀斩乱麻,及时拨乱反正,令凡语堂回归征途?”
途尚德拧着眉,言辞犀利,步步紧逼,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尉迟正荣的脸色霎时难堪极了,这途老显然是在说他惧内。可偏偏,
他竟无言反驳,因为他的确是惧内。且别说惹恼了夫人,就是见她烦心,他都是不愿意的。至于凡儿,他其实并不怕,可销毁《瑛瑛传奇》雕版这事,那小子定会闹个天翻地覆。到那时,夫人必会因为心疼凡儿而日夜忧愁,甚至因此对自己不理不睬,那生活还有哪门子意思了。
“尚德,你这就有点矫枉过正了哈。那《瑛瑛传奇》可没少给咱们凡语堂赚钱。否则,四顾书坊那群家伙,也不会红眼到非要毁了它的地步。但我们若因此就焚书砸版,岂不顺了他们的意?再者,这叫凡儿日后如何面对作者鱼禾?我凡语堂岂不因此失信于天下著书人?”尉迟正荣憋了半天才压下尴尬之色,抛出了这番说辞。
却不想,途尚德更加气愤了,手一拱,言道:“东家!恕我不能赞同你这番话。那鱼禾能写出这样的邪书,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和这样的人,有什么好交代的?老死不相往来岂不正好?难不成,你连他也怕?”
“你!”尉迟正荣气得抬手指着途尚德的鼻子,显然已经现了怒气。
“东家息怒!途老也是关心则乱。他在家空了好几个月,前去挖他的书坊数不胜数,可途老悉数拒绝,足见对咱们凡语堂的忠诚啊。请东家看在他这份深情上,不要与他的莽撞计较。”顾长丰赶紧上前插言,以防场面无法收拾。
尉迟正荣果然流露了动容之色,笔直的胳膊缓缓弯了下来,落在途尚德的肩膀上,语重心长。
“尚德啊,凡儿也算是你看着长大的。何苦跟一个孩子置气呢?凡语堂向来开放包容,容得下《瑛瑛传奇》,更容得下清风傲骨。给老夫一个面子,回编修部吧。你既觉得那《瑛瑛传奇》败坏了凡语堂的名声,不如亲手选一本好书,盖过它的风头。老夫信你有这个慧眼!”
“东家……”途尚德心一暖,眼眶热了,脾气也跟着卸了大半。
“至于那些聚众闹事的书商,你们不必过于在意。且让他们闹腾去,只要他们不冲进我凡语堂打人毁物,便不必理会。等他们发泄的差不多了,自会觉得无趣。好了,我也乏了。你们也回去吧,转告佟掌柜,就领着大伙在店里喝喝茶看看书,全当给伙计们放假了。”
顾长丰和途尚德的确也在东家脸上看出了明显的倦意。而且言尽于此,再挣扎下去也难扭转他的心意了。二人对视一眼,同步一拱手,退出了房间。
尉迟正荣颓然地松了一口气,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掏空了。真是好累啊,就偏偏赶在凡儿被夫人强制休息的这个档口,出了这么棘手的问题呢,自己可真是个劳苦命。
那日,他收到凡语堂伙计的报信,赶到四顾书坊上一瞧,登时汗毛林立。绝不能和这帮人发生冲突,尉迟正荣几乎第一时间就下了这样的决断,
实则却是来自于久经商场的敏锐判断。
他即刻便想到了,这群人不选择去报官,而选择私下来闹,无非是对朝廷的态度没有把握。而这,恰恰也是尉迟正荣没有把握的事。朝廷下放刻印业务于坊间本就是创世之举,而坊间却因此闹出了风波,闹到需要请官府来平息的程度。那么,朝廷乃至天子会不会由此认定民间没有能力做好这项事,从而重新收回刻印权?这个风险他们冒不起,凡语堂更闹不起。
普通人也许会觉得凡语堂背靠驸马府,乃是正八经皇亲国戚,行事必然得天独厚。可只有尉迟正荣心里清楚,事实恰恰相反。这些年,这重身份无不让他如履薄冰,凡国有大事,他必第一个慷慨解囊,以彰皇亲德行,唯恐被人诟病。而今,这凡语堂作为尉迟家一面重要的招牌,更须行得正做得端,才不至落得个倚强凌弱的名声……
是矣,尉迟正荣坚定的认为,“忍”是唯一的破局之法,他们愿意闹,便由他们闹个够好了。最不济,他还可以拖到凡儿出来主事再说。想到这里,尉迟正荣一跺脚,心说,儿啊,你倒是快些想办法出关呀!
那边,少爷小院内,正给富贵上药的尉迟凡陡然打了个喷嚏,还自嘲了一句:“谁这么想我?”
趴在床上,光着后身的富贵正疼得龇牙咧嘴,又碍于上药的是少爷而不敢喊叫,赶紧借机相劝道:“少爷,您看您的咳嗽了,赶紧回屋歇着吧。天气这就转凉了,你可别千万别着了风寒,那富贵的罪过可就更大了!这活让来福干就成了,哪需脏了您的手啊?”
“少废话!少爷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为我挨了板子,合该我来照顾你!再说,我被禁足在这院子里这么多天了,什么都干不了,闷得狠,照顾你也算有点事做。我娘这波实在过于谨慎了,也不知道娘啥时候才肯请太医来复脉。”尉迟凡想到这里,不由得分了神,手上的力道便跟着失了分寸。
“啊!!!疼……疼!”后背赫然被重重戳了一下,富贵终是没忍住,嗷嗷尖叫出口。
尉迟凡吓得立马缩回了手,僵在原处,不知所措地尬笑了两声。
“少爷啊,求求你了,快别折煞富贵了。富贵下半生还得伺候您呢,您不能就这么把我送走了呀。这要是闹出人命,岂不让公主得了个狠辣的名声?”富贵顾不得疼出的那一脑门汗,满心只想着让身后这尊大佛赶紧离开。
“闹出人命?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尉迟凡一拍大腿站了起来,摸了摸富贵的后脑勺,笑呵呵言道:“富贵呀,你这背伤了,脑袋反而聪明了呢!”
富贵嗖得一下转头去看尉迟凡,满脸惊恐。“少爷你要干什么?您该不是真要把我送走吧?”
尉迟凡两眼放光,抿起唇角端倪着富贵,轻轻一颔首。富贵立觉后背冷汗津津,顺着伤口往出冒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