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顾行会的虾兵蟹将们刚刚散尽,凡语堂就上演了一出滑稽大戏。街角看热闹的人,在其他书商门前佯装买书的人,一窝蜂涌进凡语堂的大门。
“给我一本《瑛瑛传奇》!”“我要三本,不,十本!”……
佟掌柜才在柜台里站定,就又兴冲冲地迎了出来。凡语堂许久没有这般热闹的场面了,伙计们也乐得合不拢嘴,脚底抹油在后院和前店间奔波,不停补充店内的短缺。正在编修部里奋笔疾书的途尚德被院子里的嘈杂声吸引,停下笔,朝窗外望去,惊诧地长大了嘴。这……那邪书又行了?少东家才回来,凡语堂的境遇就翻天了?
细羽轩内喝着菊花,眼观前店后坊的尉迟凡,唇角暗自一勾,心想,这就是人性,被压抑的欲望重要释放。不论那四顾行会如何诋毁《瑛瑛传奇》,终是无法封锁人们内心对它的喜爱。这大抵就是文字的魅力,不曾发声一句,却胜得过舒张口舌的咆哮嘶吼。
这一夜,凡语堂众人累得人仰马翻,伙计们干脆宿在了店里,鼾声四起,声声如雷,夹杂着梦里的笑声。佟掌柜脸上的笑意一刻没有散去,心里满是对少东家的叹服。
同一条街上,谷文斋的堂内则烛火通明,满屋子的人没有半点睡意。众东家围坐在谷良两侧,急得搓手,盼着会主拿个行得通的主意出来。可谷良深锁眉头,两壶茶水喝进去了,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你们啊,稍安勿躁。最近,各家的生意不是好转了不少?难不成那尉迟凡一出现,你们就乱了阵脚?”谷良放下茶杯,依旧重复这句不痛不痒的安抚之词。
“会主!你是没看见,今天咱们一离开,满街的客人都冲进了凡语堂。那邪书的影响力,丝毫没有减弱啊!”
“何止是没减弱?我看分明是比之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要我说,今日我就该提刀冲进去,砸了那邪书雕版,一了百了!”在众人的牢骚声中,谭松一拍大腿站了起来。“会主!只要你一句话,我现在就冲回去,毁了那邪书,那尉迟小子若是胆敢拦我,我就刀一横,抹了他!”
谷良猛然坐直,严肃地盯住谭松。“修要胡说,老夫及时说过,要取那尉迟凡的性命?你再莫要说这种打打杀杀的话,落人口实。”谷良心里暗骂,真是草包一个,你想杀你就悄悄的杀,问我作甚?
“那你说怎么办嘛?武的不行,文的斗不过,难不成我们就这么算了?”谭松已经不耐烦了,不再想听谷老头子的车轱辘话。
谷良眯起眼睛,在一屋子人里锁定一直没有出声的陈昂。
陈昂当即领会,他若再不吭声,对方就要直接点名道姓喊他了。于是,男人站起身来,朝前方一拱手。
“会主,陈昂有个不算想法的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谷良眼睛一瞬浑圆,心说你还不快讲,更待何时?!
陈昂眸光扫视一周,好似愚钝地问询道:“会主让咱们围堵凡语堂,不曾言过,待尉迟凡出现就撤回吧?为什么今日,我们的人一瞬全撤了呢?既然围堵好用,我们为何不继续沿用会主的这个法子呢?”
“嘶……”谭松眉头一促,回想了一番,好像是这样子,今日大伙呼啦一下就撤走了,谷老的确没有授意过。
众人也咂摸起来,为何原本围堵的各路人马一下子全撤了呢?
陈昂继续言道:“在下妄自揣测,估摸是今日众东家都在,各家下人们见东家走了,便以为这是撤离的意思,进而一道跟着撤回了。”
众人闻之,纷纷颔首,觉得言之有理。
这时,陈昂又一次冲谷良一拱手。“会主,想来这是一场乌龙事件。陈昂替大伙请示会主,是否明日继续游街和围堵凡语堂之行?”
陈昂面色瞬时回转,手往桌子上一落。
“原来是这样。老夫人没在当场,见你们都撤了回来,还以为是大家对我的这个决策不满意,故而要求我更换策略。经陈东家这样一分析,大抵相信是一场乌龙。但就不知大伙是否还愿意执行老夫的决策?”
大伙屏息望着谷良,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也或许是在思考。
“我们四顾行会遏制歪风邪气势在必行,可行为却不能逾越法纪,强行入室要不得,打砸毁烧也要不得。文人用文人的方式最合理不过,这段时间,你们的呼吁难道没收到效果吗?各家的售卖情况可有好转?若是有,那便继续。若没有,也可自行撤出围堵凡语堂的行动,老夫和行会,皆不会强求。”
“沉香草堂谨遵会主号令。”陈昂一躬身,第一个做出表态。
“谨遵会主号令!”“谨遵会主号令!”众人呼啦一下站了起来,纷纷表达衷心。
谷良满意得点点头。
“哎呀!会主您看,今天当真是场误会。都怪我等草率,没细想,无意中带偏了下人们。还请会主谅解!”卢炳坤尬笑两声,冲谷良解释道,心里紧张得很,即使旁人嘴上不提,心里也不会忘记,今日实则是他喊了一声“撤”,人群才齐刷刷散了。
而在他一旁的谭松就更为尴尬了,涨得满脸通红。虽说“撤”字由卢炳坤喊出,可实则代表的却是他这个领队。这么大的一个失误,至使凡语堂再度上演一书难求的盛况,他实在没什么可自辩的。粗狂的汉子不禁暗叹一声,看来这会主接班人的事是凉喽。
“谭东家,那明日,就还要烦劳你带队了。”
谷良的声音传入耳道,谭松惊诧得望向座位上的老者,一脸的难以置信。难不成,会主还信任自己?
谷良微微一笑,“谭东家不会嫌累,不愿继续替行会诸家操劳了吧?”
谭松赶紧躬身拱手:“承蒙会主信赖,谭松愿为行会肝脑涂地!”
谷良长啸一声,打趣道:“谭东家言重了。我们四顾行会行得是文人之事,不搞打打杀杀,不危及生命。”
大伙立即跟着附和得笑了起来。谭松和卢炳坤心中的担忧也便散了。陈昂和谷良对视一眼,双双勾出一抹阴笑,暗喜这杆枪继续好用……
翌日,尉迟凡的马车抵达凡语堂时,门里门外已经排满了买书的人。尉迟凡心情不错,为了不惊扰排队的人群,他特意放下车厢的帘子,吩咐车夫绕至后门入店。
去往后院的路上,尉迟凡不禁思索,不知那谭松卢炳坤回去,能和他们的会主想出个什么理由再来找凡语堂的麻烦。昨日,佟叔已经向他介绍了一番关于四顾行会的情况,告知他尚未露面的会主乃是谷语斋的东家谷良。实际上,就算佟叔不提,他也猜到了谷良身上。在这四顾书坊上,能有这样的威望和实力,把众书商聚到一起,且能驱使得动他们的,非他谷老莫属。至于那舞大刀的谭松,不过是个幌子,不足为惧。若说这世上武力和头脑都让他畏惧的人,还真有一位,便是那《瑛瑛传奇》的作者鱼禾了!想到这里,尉迟凡眼皮忽然一跳,昨日他负气而走,这股火怕是难消……这两日,就得把先生约来,让他瞧瞧我尉迟凡应对恶评的能力和对他鱼禾的诚意,抓紧消除隔阂,再顺势催催新书的进度。
奈何,尉迟凡才踏入后院,就听见前店传来沸沸扬扬的声音的,刚还在排队买书的人群,正如开闸洪水般倒灌而出。尉迟凡大步流星冲入店内,只见街面上叫喊着“远离邪书,回归正途”的游行队伍乌央乌央朝凡语堂走来。被“劝导”的书迷们,怕被强行扣上“邪风中毒”的帽子,即刻呈现出踩踏式逃离。
“哎,别走,别走啊你们。”“我不要《瑛瑛传奇》,不要了,不要了。”“客官,我们凡语堂还有很多别的书的,你们,你们选选看呀。”……伙计们竭尽所能想要留住客人的步伐,却根本无济于事。
未等尉迟凡发声,凡语堂内已经满地都是被客人仓皇丢下的《瑛瑛传奇》。尉迟凡眼眶忽然一热,竟第一时间想到鱼禾,这狼狈的场景若是被他瞧见了,不得更伤心吗?
眼见伙计们一个垂头丧气,尉迟凡强打起精神走过去,拍了拍一个年轻伙计的肩膀,冲大伙说:“把店里收拾收拾,拿出凡语堂的精气神来,不能让诋毁我们的人看扁了。相信你们的少东家,自有办法对付他们!”
“是!少东家!”伙计们一听凡公子自有办法,眼睛齐刷刷亮了起来,个个像打了鸡血一样行动起来。
尉迟凡轻步走到门口,朝街面上望去,发现各家的东家都没来,只有几个眼熟的掌柜的在充当带头人。尉迟凡眉头微锁,看来他们是没想来与我叫阵,打算用这样的方式,把凡语堂困死……
佟掌柜站在尉迟凡身后,避开伙计们的视线,倾在尉迟凡耳畔,担忧地问道:“少东家,可想到了什么破解之策吗?”
尉迟凡无奈地摇了摇头,在那纷乱的叫嚷声中,理不出任何思绪……
佟掌柜暗叹一声,回到柜台取出一件大氅,披在尉迟凡的身上。“少东家,门口风大,细雨轩的菊花刚煮好,您去哪里吧。”
尉迟凡轻拉大氅的飘带,往后瞧了瞧,微微点了点头。伙计们人心将稳,他在这里久了,必会被大家看出满心的愁绪,重新将他们的信心击穿。
穿越长廊,在细雨轩的石桌前坐定,尉迟凡恍恍惚惚地望着天,湛蓝如洗的,万里无云。这么好的天,说变就变了?尉迟凡无法说服自己相信。
这一望,不知燃进去几炷香,直到后劲发酸,尉迟凡才收回目光,低头取了炭炉上的茶壶,倒了一盏菊花茶在盏中。见那菊花已经煮得大极,似一朵骄阳,尉迟凡无奈地笑了,端起茶盏一饮而下,连着花瓣一并吞了。
腹部霎时暖了起来,尉迟凡满意地放下手中的盏,眸光却不期然扫到了后院长廊里,正在遥望这方的途老先生。
四目相对间,途尚德惊慌地咳了两声,举起手中的书卷,佯装专注阅卷的样子走远了。其实,他已经盯了尉迟凡好一阵了,期间还几度萌生想要走过去,劝劝这孩子,别执拗那邪书了,不如主动弃了,抓紧时间搞新书才是正途。可是,见他那高高昂起的脖子,许久不动一下,他又觉得,凡公子的骨头太硬,他之前说不动,现在估摸也是枉然。这么一琢磨,便成了他望天,他望他的静止图。结果,他就猛然被人发现了,好像自己在偷窥一样,真是尴尬透了。兵法有云,走为上策,途尚德约莫自己已经逃离了尉迟凡的目光所及之处,紧张感一松,一溜烟般溜进了编修部。
岂不知,他的速度起早了,整个动作被尉迟凡看得真真切切。男子噗嗤乐了出来,越乐越觉好笑,连身上的大氅都抖落在地上了。途先生竟然还有如此调皮的一面。尉迟凡心里紧绷的那根弦忽然松弛开了,回来了就好。他与途先生本就只有分歧,没有矛盾,他虽然反对《瑛瑛传奇》,却是绝对信赖凡语堂的。患难见真情,途先生的真情算是经得住考验了。那么书迷呢?那些去而复返,返而又去的书迷们?凡语堂到底能不能牢牢吸住他们?
秋风乍起,尉迟凡猛然打了个寒颤,这才还神去取落在地上的大氅。
青色锦绣大氅往手里一带,公子的目光落在了衣领内侧的刺绣小字上——赵记华衣。
尉迟凡眼前忽然放光,轮起大氅往身上一披,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冲前店高喊一声:“佟叔!快备车!我急着出去一趟!”他们想让我尉迟凡当困兽,我岂会如了他们的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