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寒,漹京的深秋来的极快,仿佛一夜之间,满树的叶子便都染黄了。
日头才上枝头,苏婉已经持枪在院内走了百余个回合。苏家枪风驰电掣,院内的落叶很快就积了一层。好不容易等到苏婉收回弓步,背枪于后,乔霖赶紧插空上前去拉了拉她的衣袖。
“婉儿,快歇歇吧。瞧你这一口气都练了多久枪了?可怜了这些叶子,本来还可以在树枝上再坚持些时日,却活生生都被你的威风给扫了下来,无端比府外的叶子短寿了不少。你说可怜不可怜?”
苏婉知道霖姐姐在卖力逗自己开心,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卸去了身上的气力。“好吧,不练了。姑且留几片叶子给霖姐姐赏秋。”
“这就对了!快进屋,尝尝我新作的果子。”乔霖拽上苏婉就往屋里走,生怕她反悔。自打数日前从四顾书坊回来,苏婉的脸色就没晴过,一晃人都清瘦了一圈。乔霖想要劝劝她,却终究觉得说什么都是枉然。自己倾注心血写就的作品,突然成了邪书,谁受得了这样的打击?除了变着方的做些新奇美食,哄她多吃几口,乔霖实在想不出丁点儿旁的办法了。
然而,两人步子还没迈开,就有家丁送来了“与子携”捎来的家书。两姑娘对视一样,未等乔霖言语,苏婉就抽过家书,屏退了下人。待她撕开信封一瞧,冷哼了一声,“连凡语堂都不敢让我进了,无胆鼠辈!”
乔霖狐疑地走上前,快速把书信内容瞄了一遍。凡公子竟然约鱼禾到赵记华衣相见。这是什么意思呢?乔霖一时也想不出对方的用意。
“婉儿怎么打算?”
“去!我倒要看看这个缩头乌龟,憋了这么久突然冒出头来,究竟是想干啥。”苏婉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赚的钱她早都乐呵光了,退钱是绝无可能。若那尉迟凡翻脸不认人,她就用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刚回去。他凡语堂受损不假,可她鱼禾受到的人身攻击和名誉损失更加无法估算。她才不为那缩头乌龟的奸商埋单!
三日后,两人如约来到云裳街赵记华衣,只见店里店外挤满了选购衣服的女子们,热闹极了。赵记华衣怎么突然火成这样了?作为这家店的老主顾,鱼禾和乔霖明显感到了几分不寻常。而此时一身男装挤在女子队伍里的鱼禾更显得尤为突兀。正犯愁间,队伍里忽然挤进来一个人。
“先生,霖姑娘,我家少爷后堂有请。”
二人定睛一瞧,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尉迟凡的贴身小厮富贵。鱼禾微微颔首,没有多言,跟着富贵穿过拥挤的人群,一路来到了赵记华衣的里间。尉迟凡早已等候在门口。
“先生,霖姑娘,好久不见。”尉迟凡一拱手,满脸堆笑。
鱼禾冷哼一声,未接话茬,越过他,径直迈进了屋子。乔霖尴尬地冲尉迟凡笑笑,也没言语。尉迟凡也不恼,身子往旁一侧,请霖姑娘进了屋,又吩咐了富贵在门口望风,自己才跟了进去。
待他入内时,鱼禾已经自寻了位置坐定,自顾自饮起了茶,瞟都不瞟他。尉迟凡心里清楚,他误解未除,不待见自己。观他肉眼可见的清瘦了许多,那张带着几分愠怒的脸,比从前更小了。尉迟凡心头忽生不忍,若自己早日回归凡语堂,也许他本不必遭遇那么久恶语攻击。
场面着实尴尬,尉迟凡只好将目光投向乔霖,以图得到应援。结果,他一眼便认出了霖姑娘头上的朱钗和耳上的坠子乃是“好想玉”的镇店翡翠,瞬间想到了开场白。
“霖姑娘好福气!若我为女子,定然也会钟情于鱼禾先生这般肯为心上人一掷千金的男子。”
鱼禾的动作一滞,他该不会在打首饰的主意吧?这厮若真这么没有底线,就胖揍他一顿再分道扬镳!鱼禾她脚掌暗暗抓地,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凡公子见笑了。我家先生乃是义不理财之人,对霖儿宠得着委实有些过了。”乔霖礼貌地回应,实则也在暗示对方,钱他们已经花完了。
不想,尉迟凡居然眉眼都没眨一下,反而舒朗地笑了。
“霖姑娘此言差矣,赚钱自然是要花的,能换成心爱之物取悦心悦之人,正是使人不懈奋进的动力嘛。”
乔霖和鱼禾同时一愣。鱼禾暗暗卸了几分脚下的力量,继续往嘴边送茶,却听尉迟凡继续言道:“多日不曾叨唠先生,不知先生新作进展的怎么样了?”
鱼禾的眼睛登时睁得浑圆,震惊地望向尉迟凡。
“你,凡公子不怕我搞坏了你们凡语堂的名声?”
尉迟凡竟忽然仰头大笑起来,直笑得鱼禾乔霖不知所以。
“先生,霖姑娘,名声算个什么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我尉迟凡启是那等庸俗之人,为那虚无的名声所累?”
这下,鱼禾彻底呆了,难道他竟不是为了索要钱财,顺道与自己划清界限而来?
“先生,在下斗胆猜测,您定然是听闻了四顾行会那群乌合之众对《瑛瑛传奇》的恶语相向,才至有此担忧。尉迟凡在此郑重向先生致歉,一切皆因在下一场不凑巧的小恙,未能及时应对竞争商家的恶意攻击,才让他们有了可乘之机,连累先生无辜受累。”
尉迟凡说话间,竟折腰向鱼禾施了个大礼。鱼禾措手不及,迟疑半晌,才后知后觉般应了句:“凡公子倒也不必行这么大礼,你我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挨骂,你也落不得什么好,说到底是共同受损。”
没想到,尉迟凡竟然直起身来,眸中闪光地勾唇一笑。
“先生差矣。恶评都是不良对手搞出来的,而售账才代表书迷的态度!故而,从本质上来看,不论是先生还是凡语堂并未受损!”
啊???姐妹二人组彻底目瞪口呆。
“先生请随我来看。”尉迟凡手朝里侧一让,先行来到了房间底部。
鱼禾和乔霖对视一眼,云里雾里地站起身,跟了过去。
尉迟凡拉开隐藏在墙上的门板,嘈杂的声音便穿了过来。鱼禾这才惊觉,原来这堵墙后面便是赵记华衣的店铺了。
“先生,您且过来看看,店里客人们正在疯狂选购的是什么。”
鱼禾快步来到近前,顺着门缝往外一瞧,视线里赫然出现一套女子襦裙。天青色飘沙外氅搭配淡绿色蜀锦长裙,腰系碎玛瑙流苏。这……难道是?鱼禾震惊地望向尉迟凡。
尉迟凡长眉一挑。“先生没猜错,外间女子疯抢的正是崔瑛瑛的同款襦裙。而且,很多人原不是为买衣来,而是……”
“买衣送书?!”鱼禾脱口而出。
“先生果然聪慧!”尉迟凡激动得差点拍一把鱼禾薄薄的肩膀,颇有种英雄所见略同的快感。
“你还懂周边?”鱼禾的震颤,比尉迟凡还要大。
“周,周边?”尉迟凡眨了眨眼,怀疑自己听错了,又想不出临近的词有什么。乔霖的反应也与他大差不差。
遭了,一着急,又抛出了现代梗,鱼禾尴尬一笑,“周,周边解围。我是说,你居然想到了跳出四顾书坊来卖书?”
尉迟凡得意一笑,轻轻合上了暗门,此事说来话长,需得从自己被四顾行会当困兽,围而不攻说起。
那日,尉迟凡眼见满堂的客人因四顾行会的当街叫嚷,道德威胁一哄而散。尉迟凡陷入了久久的沉思,倘若书迷们久不敢入店,凡语堂的生意还能做下去吗?
直到他看到衣领上的“赵记华衣”时,乍然想到了破解之策。书迷不能来,但他可以去找他们呀!此番《瑛瑛传奇》罕见火热,尉迟凡早早便观察出书迷中女子所占至少十之六七。而女子最常逛的地方,必然是云裳街!云裳街上的旺铺赵记华衣的东家赵锦华乃是个嗜书之人,与尉迟凡私交甚好。平素,凡语堂每有新书上市,他必会择两本装帧最好的,送到赵记华衣,赵东家也常以新款华衣回赠。若赵记华衣的顾客群体和《瑛瑛传奇》的书迷吻合,他们是否可以联手做笔生意?
事不宜迟,尉迟凡坐上车便去了云裳街。
当赵锦华听尉迟凡提出,想要在赵记华衣推出瑛瑛套裙时,两眼登时放光。“不瞒贤弟,内妻痴迷这本书,日日与我说,女子当如崔瑛瑛。我若出了瑛瑛套裙,她必会第一个穿!”
尉迟凡言明,瑛瑛套裙的利润他分文不取,但他要在赵记华衣内搞订衣送书号的售书活动。凡订制瑛瑛套裙的客人,可凭货单购买十本《瑛瑛传奇》,凡语堂依旧赚卖书的银子。
赵锦华当即应允,莫说《瑛瑛传奇》的火爆程度他早有耳闻,就算是冲着自己与尉迟凡的情谊,他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两人一拍即合。
几日后,瑛瑛套装由赵锦华亲手裁制而成,推出当天,就被一位贵夫人认出了是《瑛瑛传奇》中描述的崔瑛瑛穿的衣服,惊喜不已,当场买下。掌柜的刻意大夸特夸其有眼光有品位,超预期吸引了店内客人的关注。掌柜的顺势抛出了订衣可购《瑛瑛传奇》的消息。
霎时间,好几位顾客都大为震惊,散出了《瑛瑛传奇》在四顾书坊被禁的传闻。掌柜的闻之,赶紧关上了店铺大门,谨慎性十足地嘱咐店内顾客们。“现今一书难求,凡语堂无人敢进。我们东家也是因为和尉迟公子交好,才囤到一些货,只为给赵记华衣的主顾们寻个方便。大家切莫声张,悄悄的买悄悄的看便是,数量不多,售完为止。”
经掌柜的这样神秘兮兮地一番操作,店内不论是看过《瑛瑛传奇》的还是没看过《瑛瑛传奇》人全都被激发了好奇心,急着赶着地订衣服,领书号。“能买抓紧买,说不定哪天就真绝版了。”“是啊,身为女子,若是没看过《瑛瑛传奇》,还怎么在姐妹圈混呀?”……
站在里间远观到这一场景的尉迟凡,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一步他是走对了。赵锦华望着那些抢着交定金的客人们,乐得合不拢嘴,忙冲尉迟凡说:“多谢贤弟带我发财啊!”
“所以,现在店里那些客人,都是《瑛瑛传奇》的书迷?”鱼禾难以置信地指着隐形门的方向问。“那四顾书坊上那些游街的人怎么办?”
尉迟凡微微一笑。“自然都是先生的书迷。先生你且放心,那些人叫唤久了,却得不到想要的好处,动力自然便弱了,动力一减,心也就散了,叫骂的气势便会一日不如一日。”
鱼禾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忽然又挑起眼皮,问道:“可是,仅靠着成衣铺子,也卖不了多少吧?库存书售得完吗?”
“先生您不必多虑。不瞒您说,这个月,《瑛瑛传奇》在我大雍各地的行销线上售量都翻了倍。四顾行会围堵凡语堂的消息,我尉迟府非但没遮掩,反而主动散播到了京城之外。所以……”
“你是故意营造此书随时可能被毁的氛围,反向激发了书迷趁早入手?”尉迟凡正说的来劲,鱼禾冷不丁插言道。
尉迟凡一噎,旋即大笑起来。“先生竟然还通商道!你究竟还有多少本事,是我所不知道的?”
乔霖抿唇一笑,心说,你最不知道的是,她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你的未婚妻!
鱼禾一撇嘴。“这有什么难猜的,谈不上什么商道。”
尉迟凡也不辩解,继续骄傲地分享。“四顾行会虽然声势浩大,可他们当中九成都是本地书商,他们能围得了凡语堂总部,又能有多少人力去围堵全国书迷?再说了,古往今来,还没听说过哪个巨贾是靠诋毁同行发家的?能留住客人的,归根到底还是商品本身。他们啊,真是笨的要命,与其把功夫用在攻击我们上,倒不如把这份精力用在钻研作品上。单凭这一点,他们合该是我尉迟凡的手下败将。”
鱼禾赶紧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自吹自擂。
“不管怎么说,《瑛瑛传奇》都被扣上了邪书的帽子,你不在意,你们尉迟家的家主也不在意?”
“先生是说我父亲?”尉迟凡又是一阵大笑,“不瞒先生,家父看过我递过去的账薄,已经乐呵呵带着家母出门远游了。”尉迟凡言到此,忽然闭了嘴,将尉迟正荣是故意躲开编辑部老顽固们纠缠的意图隐了去。
鱼禾心中暗叹,合该这对父子发家,为了钱,脸说舍就舍,倒是活得跳脱。却听尉迟凡话锋突转:“再说了,《瑛瑛传奇》哪里邪了?就因为崔瑛瑛的婚姻没走寻常路,就成歪风邪气了?那我还真想问问这世道,凭什么婚姻必须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自己的枕边人缘何不能自己选?要我说,男女都应有择偶的自主权!若我大雍女子都有崔瑛瑛的觉悟,天下不幸夫妻至少削去半数。”
这,他能说出这样的话?他竟然还懂尊重女性?鱼禾眼睛睁得浑圆,盯着尉迟凡,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旁边,乔霖也仿佛心跳漏了半拍,甚至一瞬错愕,好似这话该是从婉儿口中出才对……
不想,尉迟凡正说在兴头上,完全忽略了二人的反应,冲鱼禾一抱拳。“先生!你刚也看到了,多少女子为了《瑛瑛传奇》踏破门槛啊!女书迷数量正在我大雍境内疯涨,必将成为一个庞大的群体。作为大胆女主的开创者,您是不是更得快马加鞭地写出新作,跟上读者的期待?先生,在下拙见,不知有无道理,您且听听。依照崔瑛瑛的成功先例,在下以为,先生不仅要继续创作女主视角的故事,甚至可以直接鼓励女书迷拿起笔来,抒发自己。为什么呢?女子没有入仕追求,读书目的更为纯粹,言论也更贴近生活,反而更容易写出情感共鸣。您说是不是?”
鱼禾越听越觉自己过去小看了这位驸马独子,倒是没料得他的视野竟如此开阔。可她更没料到,尉迟凡那方话头陡然一停,神色一凛地锁定她。“可是,先生既非女子,何以将女人的心思把握得如此细腻?”
糟糕!鱼禾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身份暴露了?慌乱之下,她急切地起身,来到更为紧张地乔霖身边,一把揽上她的香肩,冲那尉迟凡一扬头。“我爱霖姑娘极深,自然早与女子心连心!”
尉迟凡瞬时感觉口中牙酸倒了一排,心说,怎会有人把情爱之事说得如此露骨?可再一想,他可是鱼禾啊!有什么是这位胆大作者不敢做的?于是,他暗暗咽下一口酸水,猛一上前,抓起鱼禾那只搭在霖姑娘肩头的手拉至身前。
“兄弟!你只管大胆往前冲!尉迟凡定拼尽全力,助先生搏出个大好前程!”
鱼禾猝不及防,心口扑扑乱跳,慌忙把手抽了出来,敷衍地应和了一声:“彼此彼此。”心想,说话就说话,上什么手?不过对方这声突兀的
“兄弟”,倒是让她稍稍吃了一颗定心丸,起码身份还没暴露。
尉迟凡的手心忽然空了,却还僵在半空,心里也在暗暗合计,先生真是奇怪,跟女人腻腻歪歪,和自己这个男人反倒扭捏上了。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抛却了“邪书作者”的打击,重新回到了创作的轨道。
“先生!事不宜迟,务必请您乘胜追击!”尉迟凡原地一拱手,遮去了被嫌弃的尴尬。
“公子放心,鱼禾好财,自是愿意多写多赚,给霖儿买更多衣服首饰。”鱼禾爽快应道。
“哎呀!先生您不说,我倒是忘了。既然霖姑娘来都来了,怎能不订一套瑛瑛装回去呢?今儿这套,我送姑娘!”说着,尉迟凡再一次快步去往后门处。
鱼禾见状,也懒得客气,扶起乔霖,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