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闯虎穴
一叶耕秋2024-11-30 10:575,792

  翌日酉时,尉迟凡特意没坐轿子,只带了富贵一人,穿越街上滑稽的叫嚷人群,在众人复杂的目光里,信步来到谷语斋。堂内早已密密匝匝坐满了东家,大户坐于前排,小户坐于后排。数十道目光齐刷刷跟着尉迟凡的身影移动。

  尉迟凡目不侧视,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径直走到堂底,冲端坐在座位上的谷良一拱手。

  “晚辈见过谷老前辈。”

  谷良略微颔首,对这份得体的尊重比较满意,于是慢悠悠从座位上走了下来。

  “久闻凡公子才貌双全。今日得见,果然气质非凡。公子请上座。”

  “谷老抬爱了。”尉迟凡略一谦逊,往上方一瞥。谷良座位旁空着一张椅子,显然是留给自己的。也对,这里除了他,旁人都是一伙的,他与他们的会主平坐,也是合礼数,算是四顾行会没有怠慢自己。少年于是冲谷良稍一躬身,言道:“谷老先请。”

  二人在座位上坐定。尉迟凡并没急着理会场下那数道直勾勾的目光,反而松弛感十足的端起桌子上的茶盏,轻启盏盖品起茶来。于是,那些目光便急火火地转到了谷良的身上。

  场面一时尴尬,谷良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气口抛出话题,竟也端起了茶盏。谭松坐在下方首位,率先耐不住性子了,粗粗的喘气声人人可闻。索性他也不忍了,小臂重重往桌子上一落。

  “会主,咱们不是请他来喝茶的,大家伙都挺忙,不如就开门见山吧。”

  谷良闻言,露出为难之色,无奈地安抚谭松道:“谭东家,稍安勿躁。好歹让凡公子喝口茶暖暖身子。”

  陈昂在底下暗笑,谷良心里定然欢喜,谭松这愣头青这样一催促,到给了他足够的台阶,等会就算言辞激进了些,也好似别会众逼着做主一般,反倒不至显得他一个长者礼数不周。

  反观尉迟凡,一盏茶品得优哉游哉,对周遭各人反应恍若未闻。终于熬到他茶水见了底,茶盏落在了桌上,谷良赶紧轻咳一声,身子朝尉迟凡的方向侧了侧。

  “今日请公子前来,实非老夫个人行为,实乃四顾书坊全行业之大事。老夫既得各东家抬举,坐在这会主的位置上,便必得恪尽职责所在,还望公子勿怪。”

  尉迟凡依然面部改色,和煦有礼地回望谷良,脆声言道:“前辈不必客气,晚辈既然来了,谷老无论是个人的意思还是行会的意思,但说无妨。”

  底下人闻之,不少暗自攥指成拳,跃跃欲试地盯着会主。谷良微微一笑,言道:“承蒙公子卖老夫几分薄面,谷某也就不绕弯子了。近来听闻公子把书卖到了云裳街去,敢问公子,可有此事?”

  尉迟凡面色稍沉,坦诚应道:“不假。”

  “好你个尉迟凡!你倒真敢承认!”谭松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尉迟凡眸光略微瞥了他一眼,冷言道:“我凡语堂卖自己的书,卖去哪里,在哪里卖,是我尉迟家的自由吧?怎么,这事,谭兄还是诸位,也想要管一管?”

  “你,你吃里扒外,你忘本!”谭松急得指着尉迟凡的鼻子骂了两声,可讲出的话却明显站不住脚。

  尉迟凡眸光瞬间狠厉起来,扫视一周,定在谭松的脸上。

  “我到想问问,我尉迟凡吃了谁的里?又忘了谁的本?”他又冷冷扫过众人,“难不成你们当中有我尉迟家的祖宗?那不妨站出来,让在下认识认识,免得冲撞了先祖!”

  下面霎时鸦雀无声,那谭松瘪了半天嘴,还想再怼,奈何词穷。

  这时,谷良冲谭松一摆手。“谭东家,你坐下,我们与凡语堂本是一条街上的友人,荣辱一体,有话大可以好好说。”

  谭松望了谷良一眼,红着脸坐回座位上。尉迟凡也收敛了气息,挺直的后背略微往下降了降,算是卖了谷良一个面子。

  “凡公子,恕老夫冒昧,谭东家所言固然不够贴切。但公子少年发迹,几年光景出落成名冠大雍全境的逸群之才,确是发生于四顾书坊上,离不开咱们坊刻业土壤的滋养与熏陶。”

  见尉迟凡面色平静,没有要反驳的意思,谷良心里多少有了点底,继续劝道:“既然凡语堂的根基在四顾书坊上,公子破惯例,把书籍带到别处去卖,老夫以为委实有几分不妥。现今四顾书坊上满街书商,却不见书迷踪影。长此以往,这大雍第一书香之地岂不沦为虚设?届时,莫说我等同行,就是凡语堂也实难再寻此底蕴深厚之地吧?故而,还请公子三思,莫要毁了四顾书坊的根基。”

  “谷老所言,晚辈大体认同。我尉迟凡从不否认,成人于这四顾书坊之上。故而,凡语堂总部之位从未动摇过。既然谷老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在下也只好敞开天窗说亮话了。”他鹰一般的眸光再度转向堂下众人。

  “敢问诸位,凡语堂为何把生意做到云裳街去,难道你等不是心知肚明?若我们能在四顾书坊上好好经营,何以舍近求远,出此不得已之举?你们满座的君子,难道想不通这个道理?还是你们以为,我尉迟凡是个软柿子,会乖乖做你们的瓮中之鳖?!”

  刚劲有力的一番话,莫说四顾行会的众人,就连富贵都浑身一凛,感觉自家少爷气场十足,跟着把头盎得高高的,怒视着场下那些人。等等,坐在前排尾部的那位白衣公子,好眼熟……是谁呢?富贵脑中忽然一闪,可不就是那日在香四季门口,帮自己把少爷扶上车的公子吗?!他怎么会坐在这里,难道?富贵倏然睁大了眼睛,原来他也是四顾书坊上的东家!

  陈昂这会已经接收到了富贵震惊的目光,略微一颔首,算是确认了身份,打过了招呼。富贵心里复杂的很,恩人一下子变成了仇人,而且少爷还不知道,这当如何是好。眼下他也没机会在这么焦灼的场面下跟少爷禀报这一重要情况,也不好代少爷拿定对那公子的态度。算了,富贵索性移开了目光,回避了与陈昂的眼神交流。

  陈昂嘴角暗自一勾,将富贵的心里回合看得明明白白,竟莫名觉得他有几分可爱。

  此二人走神的功夫,那方的僵持已被站起身来的卢炳坤打破。

  “凡公子此言未免有些不妥。我们四顾行会诸人向来没有为难凡语堂的意思,行至今日我等采取的手段仍然只为那邪书而为。凡公子莫要偷换概念,歪曲了我等用意。”

  众人纷纷附议,话题又回到了焦点《瑛瑛传奇》上。群情激昂,谷良再一次摆手,做止息干戈状,冲尉迟凡一拱手。

  “凡公子,老夫知那《瑛瑛传奇》乃是凡语堂手上的头牌之作,让你割舍定是难忍。可公子也看到了,邪书已然引起公愤。我等读圣贤书多年,自古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万望公子以大局为重,舍了那邪书。老夫以人品向你保证,只要凡语堂停售《瑛瑛传奇》,四顾行会所有人员立即撤离凡语堂门前,从此回归主业,共襄坊刻业辉煌。如何?”

  尉迟凡冷笑一声,迎向谷良的双眸。

  “前辈,恕晚辈不能苟同。《瑛瑛传奇》引起的是公愤吗?那为何书迷们会从凡语堂追去云裳街?难道我大雍的读书人就那么分不清好坏,集体追着一本邪书跑?怕只怕,《瑛瑛传奇》引起的并非公愤,而是四顾书坊的愤慨。晚辈今日便说一句刺耳的心底话,我凡语堂是大雍读者的凡语堂,只对书迷负责,不对同行负责。所以,要我舍弃《瑛瑛传奇》绝无可能!”

  “尉迟凡!你修要狂妄!”谭松一拍桌子又站了起来。

  却不想,尉迟凡也倏然起身,指着谭松呵斥道:“谭兄,有理不在声高!”他又回看谷良,“也不在人多势众。”

  谷良心头一震,虽然对他那日当街怒怼谭松已有耳闻,但那好歹是在他凡语堂的地盘上。而今日,他置身于谷语斋,只有一个随从在身侧,竟依旧如此不甘示弱,这番胆识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贤侄,听老夫一劝。凡语堂在没有《瑛瑛传奇》之前,已经是举国尽知的书商翘楚,由此可知,舍了它,凡语堂也必会有新的热作出炉,你又何必非要执着于此?”

  “会主所言甚是。公子旷世之才,何必浪费在一本邪书之上?”台下,卢炳坤等人也纷纷顺着谷良的话头,从相逼转为相劝。

  尉迟凡略微一愣,脑中迅速过了一下,确如谷良所说,凡语堂的地位早在他以肖像印于卷首,结交天下文友之时,便已风头无量。可只在短短一瞬的间隙里,鱼禾那张阴沉的小白脸便跳了出来。尉迟凡突然一颤,要他负了《瑛瑛传奇》,负了他,那是万万不能。

  “诸位,在下不知你们如何看待自家的作品。但在我凡语堂,每一本书都犹如一个鲜活的孩子。莫说《瑛瑛传奇》是我本人独立编修的第一本书,就是凡语堂任何一位编修负责的作品,我也断没有随意舍弃的道理。尉迟凡曾向天下作者立誓,绝不怠慢他们的力作。在下能得鱼禾先生信赖,将《瑛瑛传奇》托付于我,乃是至高荣幸。是矣,这刽子手,我绝不会做!若你们还要在此事上与我纠缠,那便不必再谈了。”

  全场呆滞,静谧的有几分骇人。尉迟凡向后瞥了一眼富贵,衣袖一抖。

  “走!”

  “贤侄且慢。”谷良站起身来,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连声音都硬了许多。

  尉迟凡停下步子,回转身子望向他,眸色也没有半分的退让。

  “年轻人,做事留三分,日后好相见。四顾行会合围凡语堂不假,可这么久以来,却没有发生过一起打砸事件,这才有你我双方今日同处一室的余地。可若凡公子执意要将四顾书坊之内的事带到这条街以外的地方去解决。那只怕,老夫也无甚能力约束得了这么多人了,毕竟大家出来混,都是要吃饭的,如果来钱道被人堵死了,谁还管什么余地?”

  威胁我?尉迟凡面色一沉。

  “多谢谷老提点。晚辈今日能出现在这里,自然也是本着与大家和气生财而来。可如若面前无路,晚辈也只能自寻出路不是?若四顾行会有诚意与在下公平谈判,尉迟凡当然不愿与整条街为敌。凡语堂的底线本不高,只是不知谷老与您的会众是否愿听晚辈一言。”

  谷良听出了商量的余地,阴沉的面色便在须臾间回转了不少。

  “今日行会肱骨皆在此,公子有什么见解,不妨说出来大家共同探讨探讨。”

  “既如此,在下就斗胆说说。”尉迟凡与谷良对视一眼,而后转身,望向众人。“凡语堂所求非常简单,只要诸位把四顾书坊上围堵凡语堂,叫骂《瑛瑛传奇》的人群撤走,我便将在云裳街售卖的书籍尽数撤回四顾书坊。”

  底下众人霎时开始交头接耳,尉迟凡心知他们仍不想掐灭放过《瑛瑛传奇》的妄念。

  “诸位,恕在下直言,我们坊刻业生存的根基是书迷。一本能把书迷引来并留住的书,我不知它有什么不好。诸位与其大费周章让这本书消失,莫不如借着它带来的热闹,在满街人群里寻找商机。你们对《瑛瑛传奇》书迷的威胁与贬损,难道不是变相驱赶,让客人离四顾书坊越来越远吗?”

  好厉害的口才……陈昂和谷良齐齐感受到了来自这个少年的压力。那些店铺连日空空似冷宫的书商们不免也陷入了沉思。

  “各位东家,良性的竞争,本应是你争我赶,共同向前,而绝非用蛮力扯住跑得快之人的衣襟,实现同步落后。如此狭隘的生意观,在下实不能苟同。尉迟凡不怕被你们视为清高,说句心里话,我们凡语堂乐见你们当中任何一家,做出赶超《瑛瑛传奇》的作品,那只会让我更有动力追赶,而绝不会因为嫉妒,睚眦欲裂,面目狰狞。”

  这……卢炳坤在堂下只觉得如坐针毡,汗透衣衫。那些原本气势汹汹的东家们气焰也明显弱了下来。作为拿定主意,发号施令对凡语堂进行这轮攻击的谷良就更觉耳畔发烫,有些下不来台,他再一次瞥向贡献此策的陈昂,可惜并未得到回应。谷良狠厉地白了对方一眼,又迅速向目光投向尉迟凡,挂上满脸的和善之色。

  “公子如此雅量,听得老夫都觉震撼。只是,公子这番话,未免对我等偏见深了些。四顾行会对《瑛瑛传奇》的态度,乃是出于对道德伦理的维护,而绝非嫉贤妒能之举。还望公子莫要歪曲了我等初衷。”

  尉迟凡锁定他,忽然冷笑一声。

  “会主大人,所言非虚,在下受教了。只怪尉迟凡为人偏执,越不得自己心中的底线。咱们暂且不论你们四顾行会此行为的原由,晚辈只认一个原则,你们撤人,我的书回归四顾书坊。你们一日不撤,晚辈便只好在外谋生一日。诚然,行会人多势众,大可以并分两路去云裳街继续呼吁远离邪书。届时,在下只好再去旁处另寻出路。总之,凡语堂绝不放弃《瑛瑛传奇》。”

  “唉,贤侄你何必?”谷良心中已经对尉迟凡显而易见的鄙夷之色恨得牙痒,但在这么多人前,他咬碎后槽牙也要维系一份长者的风范,还想再做最后的劝导。

  然而,那少年并未给他继续的机会,竟冲他一拱手。

  “对不住了会主大人。晚辈言尽于此,多说无益,你我双方,以行动亮态度即可。尉迟凡就此告别。”话毕,他大步流星扬长而去,独留下愤恨不已的满堂之人。

  “混账!没见过这么嚣张的东西!”谭松对着那人的背影一阵啐骂。骂够了才发觉,竟然没人陪他一起骂。待他反应过来,往四周一瞧,才发现大家都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望着谷良,大有一种骑虎难下的尴尬感。

  “不是,你们,你们什么意思啊?难不成你们想遂了那小子的意,就此罢休?”谭松急得下了场,像个跳蚤一样窜来窜去,挨个确认。

  “卢兄?”“马兄?”“陈老弟?”……不想,他走到谁那里,谁便将头垂得死死的,躲开他的凝视。

  谭松急了,心想这都一群什么软骨头呀!他又三两步窜回堂下,冲唉声叹气的谷良催促道:“会主,您不会也想着就这么算了吧?”

  谷良抬眸看了他一眼,暗想,你是真没眼力见啊。他此刻比场下的任何一个都为难,这会主当的,利益没见着,见天被架在火上烤。他也想拂袖而去,可这里是谷语斋,他往哪走?

  “大伙什么意见?”谷良闷闷地望向众人,现出了一个老者的疲惫。

  卢炳坤左右环顾一周,硬着头皮站了起来。

  “会主,在下以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务之急,还是当让书迷们回到四顾书坊来最为要紧。否则,我们面对一条空街,做谁的生意?”

  “是啊,会主,不如以退为进,先把客人引回来,再图其他。”

  “撤人吧会主。仔细想想,书迷们对那邪书的热情早晚会淡去,只要他们肯来四顾书坊,大家伙就还有翻盘的机会。但若是人都跑别出去了,我们可就成守株待兔的傻子了。”

  ……

  大家伙你一句我一句,谷良听得极为仔细。还好,他们只是劝自己反悔,并没人跳出来指责他的办法不灵,遂长叹一声,准备借坡下驴。却不想,那谭松高呵一声。

  “你们,你们干什么呢?这就投降了?你们不要脸面,会主难道也不要脸面吗?就这样算了,那尉迟凡的尾巴还不扬到天上去?”

  谷良已经到嘴边的话,生生噎了回去,真想抽那谭松一个嘴巴子。这时,一直没有吭声的陈昂,冷不丁长叹一声。

  “哎!只恨世间只有一本《瑛瑛传奇》,独独占据了书迷,若是有好多个《瑛瑛传奇》,说不定能分散一下凡语堂的吸引力。”

  “什,什么意思啊?”谭松的眉头一紧,回头去问陈昂。

  “啊?没什么意思啊,在下只是一时感慨。若那崔瑛瑛多几个双生姐妹,会是什么样呢?”

  谭松眉头锁得更紧了,可许多人的眼睛却亮了。谷良的反应就更快了,赶紧扶着额头,喊话众人。

  “诸位,老夫乏了,头疾犯了。不如这样吧,行会不再统一组织对那邪书的声讨。各位东家回去思忖一二,若明早起来,还想再去,便自行派人前往。如若也觉着乏了,就自行歇歇,缓一缓再图其他。大伙觉着如何?”

  下面人各自松了一口气,其实多半已对那耗时耗力的游街行为失了耐性,是矣赶紧附和。

  “会主身子要紧,我等先行告退”。

  顷刻间,人如流水般退出了谷语斋,连那谭松也被卢炳坤拖拖拽拽,踉踉跄跄出了门。

  陈昂行在队尾,才迈出门槛,就被小厮拉住了衣袖。“公子留步,东家请您内堂一绪。”

  陈昂轻点下颌,轻轻回转了步子,早知一场责难在所难免……

  

  

继续阅读:27. 止息干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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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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