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身子才如内堂,一只茶盏就“哐啷”一声砸在脚下,碎了一地。
紧跟着,阴沉沉的人影压至近前。
“好你个陈昂!你拉的臭屎,让老夫坐回啊?!出的什么馊主意?”谷良装了一晚上,这会总算卸下了面具,露出了狰狞的本色。
少年躬身一俯首。
“会主息怒。是晚辈低估了那尉迟凡的头脑,晚辈向您认错。”
“屁话!认错有什么用?人前怎么不见你站出来维护老夫一二?每次都躲在人群里像个哑巴。现在怎么办?那小子略微一出手,就让那邪书起死回生了。我这倒霉会主反倒成了一个笑话!你自己说,怎么办?拿你那破草堂来赔我脸面吗?”
陈昂咬着牙把头垂得更深一些。
“前辈,沉香草堂您若想要,晚辈随时皆可奉上。但晚辈自知,这和啃下凡语堂这块肥肉比起来,实在索然无味。而事情发展到今日,也不是于我们完全无利。至少,尉迟凡已经公然与四顾书坊上的全部东家为敌,人人都在伺机随时跳起来咬断他的喉咙。晚辈以为,这种局势也是我们想要得见的。”
谷良略微沉了沉怒火,降了降语气。
“你刚才在堂前,最后吐出的那句话,有别的意思吧?说来听听。”
“是。”陈昂这才直起身,看向对面的老头子。
“现今看来,我们还要与那邪书共存一段时间。可一时又没有旁的作品能与其分庭抗礼。晚辈也是近来见行会势弱,才琢磨出一个迂回的办法。想来我们抵抗邪书,既然硬办法不好使,不如回归书商擅长的文字上来呢?比方说,若那本邪书的结局不是停在当前这里,而是那崔瑛瑛受到了公序良俗的惩治,不得善终……这算不算得上是我们以自己的方式维护了女子秩序?”
谷良长吸一口气,睨着眼前的少年人,忽而一阵阴笑。“那尉迟凡遇上你,也是个劫数。”须臾间,谷良心头已经冒出了好几种崔瑛瑛的死法。
“哎呀!”谷良面色忽然一转,“可你刚刚为何在堂前抛出个引子来?那些东家插上毛比猴都精,回去往深里一想,保不齐也想到了这条路上。那不是平白多了许多竞品?”
陈昂似笑非笑应道:“会主,水浑好藏身,闷声发财不是更好吗?”
谷良稍一思索,放声大笑,再看陈昂的眼神,全没了先前的责难之色。
“那悔你婚约的人家真是愚蠢极了!老夫无女真是遗憾的紧,否则必招你为婿。”
陈昂赶紧作揖。“会主谬赞,小侄胸无大志,毕生所求不过一雪前耻。”
谷良满意地点点头。“今日你也乏了,回去好好歇歇吧,剩下的事,交给老夫就好。”
陈昂垂头邪魅一笑,恭恭敬敬退出了房间,心知老狐狸急着撵走自己,抓紧部署改写崔瑛瑛命运的事。
陈昂的衣角才离开谷语斋,陈默的身影就闪到了跟前。
“东家,那老头子没责难您吧?”
陈昂看看他,不屑地一笑。“他倒是想,只是没那个能耐。明天起,陆续把那些写好的书稿递出去。记住,给钱就卖,不要恋战。雪落时,我要让四顾书坊上处处都是新瑛瑛传奇。”
“是。东家放心,小的一定办得滴水不漏。”陈默眸光狠厉,斩钉截铁般应道。
那方,尉迟凡和富贵一路雄赳赳气昂昂回到了凡语堂。佟掌柜和一众伙计呼啦一下围了上来。“怎么样?顺利吗?”
尉迟凡嘴角一扬,骄傲的眼神瞥向富贵。富贵立即兴奋地一跃至人群中央,眉飞色舞地把少爷今日的风采渲染了一番。
面对大伙的激动叫好,富贵竟还自谦起自己的口才不济来。“我这笨嘴,远远描述不出少爷威武霸气的十分一之!”
尉迟凡实在觉得他过于添油加醋了,夸得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红着脸出言劝阻道:“哎,太夸张了啊!哪有那么神叨?”
没想到,富贵居然眉毛一拧,强势反驳。“少爷!你不要谦虚,你是真不知道你今天到底有多威风呀!那老谷头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都快成台上的戏子了。地下那群人,更是一个个目瞪口呆。富贵今天真是大开眼界,扬眉吐气,看尽了那群小人的笑话!”
“少爷威武!少爷威武!”伙计们群情激昂,恨不得把少东家捧起来,夸成天神。
尉迟凡强行压制住满心的激动,冲大伙摆摆手。
“低调低调。这才哪到哪?今日无非就是嘴皮上略胜一筹,能不能博得实质上的胜利,还得看对方的实际行动。你们要记住,我凡语堂不主动树敌,大家同在这条街上讨生意,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只要他们就此止息干戈,凡语堂任何人均不得对旁人冷嘲热讽,伤及和气,记住了吗?”
“是!记住了!”众人齐声应道,气势如虹。
群声落定,佟掌柜适时屏退了大家。附近只剩少东家和富贵,他才轻声问向尉迟凡。“少东家,以您看,那四顾行会的围堵人群明日能撤否?”
尉迟凡沉思片刻,应道:“大概率是能的。一来他们围了这么久,已经乏了。二来,我见那几个为首的气焰都弱了许多,而那些跟着借力打力的小东家,不排除有很多本就是碍于面子的从众心理。现今,主力们都蔫了,他们更不会挑头来寻衅滋事。”
佟掌柜认同地点点头,富贵却在这时忽然想到了那位恩公。
“对了!少爷,您猜我今天看到谁啦?”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让尉迟凡和佟掌柜同时吓了一跳。尉迟凡不耐烦地瞥向他。“你这一惊一乍的,莫不是看见鬼了?”
“恩公!我看见上次在香四季门前,帮我扶公子您的那位公子了!他今天就坐在谭松那排的临门处。他竟然也是四顾书坊上的东家,可富贵以前怎么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呢。”
“哦?”这话倒是引起了尉迟凡的注意,“你是说那日帮了我们,却不肯透露姓氏的公子?”
“对对,就是他!那公子生得温文尔雅,富贵绝不会认错。”
尉迟凡在脑中仔细搜罗了一番今日谷语斋内的画面,可惜对这位年轻公子没有一丝印象。但再一想,自己去香四季那日,恰好谷良宴请大小书商,故而他是行业内人也便不稀奇了。前后两次交集都没能引起自己的注意,看来的确是为人低调,估摸他今日是全程没吭声,否则自己多少都会留意到。
“长相温文尔雅的年轻公子。”尉迟凡看向佟掌柜,“佟叔,你可有所猜测?”
佟掌柜此时也已经将四顾书坊上面熟的东家在脑中过了一遍。
“回东家。我一时也想不出是谁。但早些日子,听闻坊东的沉香草堂出了几本不错的书。传闻他们的东家年纪不大,且深居简出的,鲜少与人往来。听富贵这样一说,我便想到了他,但因为没见过真容,也不好确定。”
“沉香草堂?倒是个不俗的名字。”尉迟凡又看向富贵,“那公子今日瞧见了你我,也必会想起那日搭救之事。但他并没有寻机和我们相认,估摸也是有意为之。毕竟凡语堂而今是四顾书坊上的公敌,与我们交好,极容易受到其他书商的排挤。所以,他既无意声张,我们也不要主动寻他,以免给人带去麻烦。至于那日之恩,待日后时机合适了,再相报也不晚。”
富贵听了深深折服。“还是少爷思虑周全!富贵觉着,那公子极为面善,定是被那群坏家伙裹挟着参与了对付咱们凡语堂的计划。他应该就是少爷你说的那种碍于面子这样做的人。”
尉迟凡轻点额头,终是愿意相信,他们当中这样的人不占少数。
——
一夜无话,凡语堂众人都睡了个好觉。
翌日清早,尉迟凡的轿子早早来到了四顾书坊上。街面上静悄悄的,尉迟凡撩开帘子往外探去,空空如也,不见游行者踪影。看来情况如己所料,他们最终选择了妥协。挺好,既如此,《瑛瑛传奇》便可以归来了。尉迟凡暗自浅笑,放下了帘子。
眼瞧着尉迟凡的身影进了凡语堂,谭松的鼻孔夸张地张弛着,在面前腾起明显的白色水雾。一旁的小厮瑟缩着问道:“东家,就咱们自己,还围吗?”
谭松狠狠白了他一眼。“咱们俩能叫围啊?连个圈都画不上!走!一群废物,啥也干不成。”他“嗖”得一转身,一股冷风打在小厮的脸上。对方却偷偷松了一口气,天越来越冷了,他其实也早就围腻了……
屋里的热茶早已备好,冒着腾腾热气,佟掌柜快步迎过来,帮尉迟凡褪去肩上的大氅。
“佟叔,估摸清闲不了几日了。要不了几天,凡语堂就会恢复过去的热闹了。”
终于在他眼里重现了孩子气的快意,佟掌柜的笑意自内而外。
“少东家说笑了,我恨不得一直忙得脚打后脑勺呢。不过,少东家要把《瑛瑛传奇》撤回,赵老板那边怎么解释呢?”
“好说。赵记华衣的预约书号照发不误,购衣的书迷凭号来凡语堂领书,可享九层优惠。如此,便不会损了赵老板的利益。”
“秒啊!少东家果真商届英才!”佟掌柜心悦诚服地竖起大拇指。
尉迟凡抿唇一笑,暗叹,这场漫长的风波总算是过去了。只待先生的新书出炉,凡语堂便又可迈上一个新台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