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太医和周管家请的坊间郎中是同时进院的,一个进了尉迟凡的房间,一个进了偏房。尉迟凡的荒唐事不能传入宫里去,况且让太医给一个娼妓诊脉,多少有些折辱人了。
郎中是当着云熙公主的面把脉的,一搭手眼睛就亮了,一口一句“恭喜”,浑不知刺得云熙公主脑仁直麻。周管家赶紧给了赏钱,把人送了出去,还三令五申,决不能外传。朗中收了银锭,乐得合不拢嘴,直让管家放心,自己的嘴巴堪比哑巴。
房内,两个女人四目相对,一个怒气沉沉,一个镇定自若,像高手在过招,比谁更沉得住气。
最后,还是怒气攻心的云熙公主先破了功。
“虽然你有孕不假,但是不是我凡儿的还有待商榷。你且先在这里住下,一切待查明结果再行定夺。驸马府不比你们望星楼,行为举止还请你自重。”
甄玉娘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冲公主一施礼。
“夫人放心,玉娘定会遵守府内的规矩。”
云熙公主瞟了她一眼,也站了起来,吩咐身边的老妇人道:“邹家的,打今起,你就负责在这里照顾她。记住,不能出这个院子。”
“是,夫人。”老妇垂头应下。
云熙公主又瞟了一眼对面的人,转身带着贴身侍女离开了。
老妇在夫人离开后,不屑地白了甄玉娘一眼,竟兀自寻个椅子坐下了。
甄玉娘何许人也,一眼便知,这是瞧不起她,没把她放在眼里。她也不恼,转过身去,慢悠悠地到床上坐稳。
“邹妈妈是吧?我知让您伺候我,你心里委屈。不过呢,你怎知我日后不是这家的主子?或者,即便我最终被扔了出去,你又怎知,凡公子不会听了我的枕边风,找你算后账?做人呢,还是要多想想后路,没好处的事,还是规避一下的好。您说是不是?”
妇人一愣,望向甄玉娘,半晌没搭上腔,完全没料白天哭哭啼啼的女人会这样跟自己挑明了说话,而且句句条理清晰。感受到对方不好惹之后,她便有点如坐针毡,略微扭了两下,站也尴尬,不站也尴尬。
甄玉娘将她的无措尽收眼底,嘴角似笑非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碎金,在手里把玩。
“邹妈妈,其实伺候我呢,比伺候正经主子轻松的多。毕竟我与你都是底层出身,大多事情我都会自己做,不会过分使唤你。况且,玉娘虽不富贵,但小钱还是有两个的,必不一会白白辛苦了你。”
妇人一见金子,眼睛顷刻便放光了,也不觉得服软尴尬了,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巴巴地来到床前。
“哎呦,姑娘啊,您可误会我了。坐下人的,哪有不愿意伺候主子的道理?我还指望着你在这府内发达了,照顾照顾我呢。刚才我就是腿有点不好使,靠在椅子上缓缓。”
甄玉娘一笑,把手里的碎金递出去。
“这样啊。那这个,就当玉娘送邹妈妈的诊费,您得空找个郎中好好瞧瞧,免得积久成疾。”
邹妈妈手里握着金子,嘴角咧到腮帮子,大板牙尽揽无疑。
“姑娘,您现在身子金贵,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说哈,膳房要是不给做,我自己动手给您做。保管给你和腹中孩子养的白白胖胖的。”
甄玉娘微微一点头。“我倒也没什么胃口,就是有些惦记公子。这院子我是出不去的,烦劳妈妈悄悄去探探可好?”
“好说好说!这不小事嘛。姑娘你且躺着歇会儿,我这就去办。”说完,似脚底抹了油般退出了房间。
甄玉娘坐在床上,紧绷的精神一松,现出了疲态。今日的阵仗她也是头一回经历,再加上她并不知凡公子有晕血之症,瞧那样子不像是装的。也不知此刻怎么样了,过几天可还有大阵仗等着呢……
邹氏来到少爷屋外时,尉迟凡已经醒了。老爷和夫人都在屋里,她自然不敢进的,轻手轻脚躲在窗外,听着里面的动静。
“那女人你打算怎么处理,你自己说吧。”尉迟正荣的语气非常强硬。
“玉娘是我的挚爱,肚子里又有了我的骨肉,我自然是要给她名分的。”尉迟凡身子虚弱,态度却不虚。
“名分?难不成你想让她入府?”尉迟正荣咄咄相逼。
“是。父亲,母亲,我要光明正大的把玉娘娶进府。”
尉迟正荣气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冲云熙公主抱怨道:“你看看你看看,还不清楚人家怀的是哪个的种呢,这就要娶入府,脑子八成是被驴踢了!”
云熙公主拍了拍夫君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而后轻步来到尉迟凡的床前。
“凡儿,按理你身为驸马府的独子,纳几个妾室无可厚非。但苏姑娘毕竟是将门之后,现在正妻尚未入门,你就先跟别的女人有了孩子,我们与苏家实在不好交代。况且,况且那甄玉娘毕竟是青楼出身,怎么能进得了驸马府?就算我和你父亲容得下,将来苏姑娘身为正妻恐也是容不下的。所以,这事还需从长计议。不如,待那甄玉娘生下孩子验明……”
“母亲!”尉迟凡打断了云熙公主,“孩儿没说要纳玉娘为妾,孩儿成当街发誓,此生只娶一人,绝不纳妾,否则尉迟家断子绝孙。难道您忘了吗?”
云熙公主一噎,那边尉迟正荣已经两步冲了上来。
“混账东西!什么意思?难道你还想娶那青楼女为妻不成?”
尉迟凡严肃地应上尉迟正荣的目光。
“是。父亲,孩儿要娶玉娘为妻。若您不想尉迟家断子绝孙,还请您做主,退了苏家那桩亲事。”
“你!你!”尉迟正荣指着尉迟凡的鼻子,忽然胸口吃痛,踉跄着后退两步。云熙公主一把扶助了他,紧张地唤了声:“夫君!”
尉迟正荣捂住胸口,哀怨般对公主说道:“夫人你听,他要退婚啊。他要为了一个青楼女退婚啊!还拿我尉迟家的香火问题来威胁我!你听听你听听啊。”
云熙公主也是震颤不轻,没想到凡儿会对那甄玉娘中毒深到这个程度。“夫君你先别急,凡儿肯定是刚醒,头脑还没清醒。你千万别气坏了自己。”
“他,他!富贵!去把鞭子给我拿来!他既然糊涂,我就抽到他清醒为止!”尉迟正荣捂着胸口吼道。
“夫君不可!凡儿伤可还没好,再打就要落下病根了!”云熙公主赶紧相劝。
富贵更是噗通跪倒在地。“老爷,不能再打了呀!少爷的伤口怎么都不好,太医可说了,再不愈合可就要溃烂了。”
尉迟正荣看看夫人,又瞧瞧富贵,最后狠厉地盯着尉迟凡。
“那就给我攒着!伤口何日好了,何日再打!”
云熙公主赶紧挽住他的胳膊。“我们先回房吧。让凡儿冷静冷静。”
窗外,邹氏听到这里,赶紧踮起脚尖溜走了,心中一片窃喜,瞧少爷对甄玉娘的在意劲儿,他日若真娶她为妻,自己可就算攀上高枝了!
殊不知,公主夫妻恰恰相反,已经愁的不知该求神还是拜佛。二人回到房间屏退了下人,愁容对愁容。
“你说那青楼女肚子里的孩子,真是凡儿的吗?”尉迟正荣心没了底,话也没了底气。
云熙公主无奈地点点头。“我观那女子的反应,不像有假。”
尉迟正荣深叹一口气,坦言道:“尉迟家到我和凡儿这里已经两代单传。家族子嗣如此凋零,若她真坏了凡儿的孩子,我还真有些下不去手。”
云熙公主一拉他的手,郑重言道:“夫君修要乱讲,就算不是凡儿的孩子,你能下什么手?谁的孩子都是活生生一条条命!”
尉迟正荣望向妻子,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那现在怎么办呢?总不能真去苏府退婚吧?”
云熙公主被问得一噎,脑中竟然浮现出寿宴之上苏姑娘的仪态来,真是舍不得啊,那么好的姑娘,那么般配的一桩婚……
“暂且拖一拖看吧,兴许凡儿过了新鲜劲儿,就回心转意了呢。”
尉迟正荣也没再言语,心乱如麻,连条缝都没有。
一连好几日,驸马府静得像禁言了一般。主子们各个心情差极,下人们自然人人惶恐不安,不敢有任何差错,以免惹祸上身。直到门外来了一群女人,叫喳喳要人,这骇人的静谧才被打破。
然而,当尉迟正荣和云熙公主赶出去的时候,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只见五六个穿着大胆的妖艳姑娘,中间站着一个上了年纪但依旧搔首弄姿的女人。夫妻俩顿时想到在,这该是为了甄玉娘而来。
这么几个人往门口一站,想不吸引眼球都难。夫妻俩心似打鼓,自知今日驸马府这人算是丢大了。
老鸨花妈妈的气焰本来很嚣张,但见主子出来了,立即便收敛了回去。毕竟是皇亲国戚,她原是得罪不起的,可若让她平白失了甄玉娘这个摇钱树,那可真不亚于要了她的命。
“奴家参见公主、驸马。”老鸨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正准备说明来意,却被云熙公主堵了回去。
“我知你的来意。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你领着你的人移步到外街的水云茶楼等候片刻,可否?”
老鸨一顿,目光往驸马府内探了探,很快便明白了对方的用意。这驸马府的大门若是被她们几个踏进去,好说不好听,尉迟家的声誉就难保了。她此番前来,为的是达成目的,而不是伤了和气,先让一步倒是无所谓。
“自然可以。那奴家先行一步,恭候老爷夫人大驾。”话毕,便领着几个姑娘摇摇曳曳地离开了,空留街上不少男人垂涎的目光。
公主夫妇对视一眼,快步退回了府内。待他们换身衣服,从房内再出来时,尉迟凡居然在门口等候。
“父亲,母亲,事情既因凡儿而起,我理应与你们同去。”
尉迟正荣没好气哼了一声。“几辈子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也好,你就同去,自己的屁股自己擦!”
尉迟凡垂下头没吭声,向旁边闪了一步,让父亲先走,而后在富贵的搀扶下,一步一顿地跟在后面。
几人来到水云茶楼的包间时,老鸨已经泡好了茶,虚位以待。见凡公子一道来了,老鸨心里暗自一喜,既是当事人,又是熟人,话也好说一些。
“有话直说吧。”三人一座定,尉迟正荣就冲那老鸨言道,很明显,一刻也不像与之多呆。
“是。”老鸨一躬身,“奴家便直说了,玉娘乃是我望星楼的头牌。几日前突然消失,听闻是去了驸马府。奴家开门做生意,她的卖身契还在我这里,奴家自然是要将人领回去。”
尉迟正荣白了尉迟凡一眼,没有吭声。尉迟凡装作没看见,略微向前倾了倾身。
“玉娘不会回去了。我要替他赎身。”
“什么?”尉迟正荣登时欠起了身子,被云熙公主一把按住了腿,只好重新端坐回去。
知儿莫若母,玉娘既然住进了驸马府,凡儿决不能再送她回望星楼了。况且她肚子里九成是凡儿的骨肉,怎么能在那样肮脏的地方孕育?不论将她安置在哪,赎身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老鸨将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已经机敏的看出,这事夫妻俩就算是放手让凡公子做主了。
“公子爽快。坦诚讲,奴家从没想过要放玉娘离开这件事。您也知道,玉娘在我望星楼始终守身如玉,虽然说是名动京城吧,吸引了不少贵客不假,但只为这卖艺不卖身一点,为我赚的钱,便远远比不上我在她身上付出的心血……”
“不必墨迹,直说!”尉迟正荣又不耐烦了。
“是,驸马爷。奴家当初从瘦马贩子那里卖下玉娘时用了重金。所以这赎金自然也是便宜不了,望老爷也不要以为是我狮子大开口就好。十万两白银,甄玉娘与望月楼两清。”
“你说什么?疯了吧你?那甄玉娘是金子做的不成?”尉迟正荣一拍桌子而起。连云熙公主都有些出乎所料,睁大了眼睛望向那老鸨。
然而,未待老鸨还口,却听尉迟凡斩钉截铁道:“成交!”
老鸨喜出望外。“公子爽快!今日便可画押过契!”
“等一下!尉迟凡,你爹还没死呢,这钱你从哪出?”
尉迟凡站起身来,冲父亲母亲躬身一施礼。
“父亲,母亲。这钱孩儿自会从凡语堂账上走,绝不会动用驸马府半分家产。实在不济,凡儿变卖江南两家分号便是。还请父亲母亲成全。”
尉迟正荣一听,气得直瞪眼。这小子明显是在提醒他,凡语堂是他尉迟凡一手经营的产业,钱是他赚的,他是老子也管不着。
而这时,始终没有言语的云熙公主却开了口。
“凡儿,凡语堂是你的产业不假。但若没有你父亲赚下的家业作本,你又如何干得了这样大的买卖?再者,你尚未成婚,你与父亲从未分家,于情于理凡语堂也属我驸马府的产业。是也不是?”
尉迟凡没料到母亲会这么说,怔怔地点点头。那边,尉迟正荣的嘴角已经快要压不住了,不为别的,就为夫人能站在自己这一边为自己说话。
可这时,云熙公主忽然话锋一转。
“但我与你父亲向来开明,也不愿拿长辈的身份压你。钱既然是你赚,想怎么花自然是随你,可母亲今日也有一个条件。”云熙公主目光灼灼地锁着他。
尉迟凡一俯首。“母亲请说。”
“你为甄姑娘赎身我不拦着你。但驸马府不是寻常人家,她不能养在府内,你另寻一处房产,安置她待产,后续要看孩子生下来验明是否当真为尉迟家的骨血再行定夺。苏府那边,祸即是你闯,你必须站出来,上门道歉,并争得苏家意见。你认是不认?”
“孩儿认。”尉迟凡一口应下,心里已经有了胜券,只要去到苏府,把他与甄玉娘的事据实已告,那苏婉定会借坡下驴,对自己不依不饶的,届时退婚就顺理成章了。
“既如此,就按你母亲的意思办。”尉迟正荣抢着拍了板,心想能暂时把那女人送出去,又能让尉迟凡担下去苏府解释的重担,也算无奈之中最好的办法了。
那方,老鸨赶紧起身告退,言明回去准备契书,恭候凡公子随时签约。
尉迟家几口人也算稍稍松口气,至少先与那青楼撇清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