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熙公主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过个生辰,儿子居然大病了一场,蔫了足足十余日,邋里邋遢窝在床上,茶饭不思,整整瘦了一大圈。太医来过,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只开了些滋补的药方便走了。
眼见夫人日日忧心,尉迟正荣终日谨小慎微,结果还是没能逃过公主的一通数落。
“都怪你让他去门口迎宾,人那么多,风那么大,肯定是累的!”
尉迟正荣吃瘪,心里合计,你就生了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不让他去让谁去?他自然不敢说出口,脑中却忽然又闪出一种可能来。
“哎呀,夫人,你说凡儿会不会是得了相思病啊?”
云熙公主睫毛一眨,狐疑地看向他。
“你想,你仔细想,那天有什么事是不寻常的?”尉迟正荣露出一抹过来人的狡黠笑意。
“你说婉儿啊?!”
“哈哈,夫人觉得呢?想来那天,凡儿本来好好的,可自打苏姑娘摘去面纱,他就面红耳赤的。紧跟着,这就病了。这不是相思病是什么?”
云熙公主顺着他的话一回想,脸上的笑容一点点便漾开了。
“让你这么一说,倒真像是这么一回事。”
得到公主认同,尉迟正荣立马精神起来。
“这就好办了,苏姑娘如今人在京城,又不是在浙西,那还不是想见就能见嘛。我这就去跟他说,过两日带他去忠勇侯府拜谢苏老将军,保准那小子药到病除。”
公主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催促他赶紧去办。
奈何,尉迟正荣万万料不到,他当晚跟尉迟凡放出了这个话茬,那小子第二日便从床榻上爬了起来,连早饭都没吃,就到凡语堂开工去了。
“这就好了?”云熙公主坐在桌子前,难以置信地问向尉迟正荣。
“可不就好了?!”尉迟正荣盛了一碗鱼片羹,推到公主跟前,“我说药到病除吧,你看,简直立竿见影。夫人这下可以放心了吧?快些尝尝,今儿这羹里,放的可是斑鱼,鲜的很。”
云熙公主抿唇一笑,看来凡儿对这门亲事甚至满意,她和夫君也算是决策英明。
殊不知,此刻当事人正坐在车厢里绞尽脑汁地思量着退婚之策。
富贵心疼地递过去一块红豆酥。“少爷,吃点东西吧,看你瘦的。要我说,你多余为那么水性杨花之人伤心。真是人不可貌相,那霖姑娘,啊不,苏姑娘,往日里瞧着柔情似水的,谁能想到竟然当着少爷您的面,和旁人肆无忌惮的谈情说爱。少爷您真别伤心,她不值得!”
“说什么呢你?闭嘴!”尉迟凡烦躁地一推他的手。
结果富贵居然委屈巴巴地落下了两颗泪珠来。“少爷,您要是难受,您就哭吧,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旁人也不不会知道。富贵知您心里苦,您别自己憋着了,富贵陪着您。”
“不是?你哭哪门子?”尉迟凡腾地一下直起身来,“你家少爷在你心里就那么色令智昏啊?怎么,你以为我这些天是在为那苏婉伤心呐?”
富贵一愣,猛劲儿抽了一下鼻涕。“少,少爷,那难道是富贵会错意了吗?”
“当然是你会错意了!实话跟你说了吧,这桩指腹婚姻我从来就没想要过。她苏婉另择他人更好,正好我还不想成婚呢。少爷我春秋正盛,还想趁热多挣几年钱呢,哪有空儿女情长。”
“啊??”富贵震惊地挑起眼皮,“少爷您真这么想的啊?那您这些天愁眉苦脸的为点什么啊?”
尉迟凡一戳富贵的脑门。
“就你这不灵光的脑袋,你家少爷的心思也是你能看破的?我愁的是,怎么把这门荒唐的婚退掉!”
“哎呀,那还不简单!”富贵一听少爷不伤心,立马破涕为笑,“那苏姑娘自己做了对不起您的丑事,你只需要把这事在两家家主面前一亮,她还有脸进我们驸马府的门啊?”
尉迟凡闻之,狠狠翻了个白眼。“要是那么好办,我还愁什么?你不懂,少参合。记住啊,苏婉和鱼禾的事,不准透露半个字。兹事体大,若是从你这里走漏出去,我非缝上你的嘴不可!”
富贵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点头如大蒜,支支吾吾道:“是是是,富贵这就把嘴先缝上。”
尉迟凡嘴角微微一台,重新靠回了椅背上。其实,他刚刚说的话,五分真五分假。真的是,他的确着急想出个合理的退婚办法,特别是在父亲透露出要带他去苏府拜访的意思之后,他更觉这事易快不易迟,若拖到两家走上了议亲流程再提就更麻烦了。而他不能说出口的秘密却是,他这些天的郁郁寡欢并非因此。
实际上,那一晚,尉迟凡在夜幕里恍若被抽空的失落感,始终没有驱散。可让他自己都觉惶恐又荒唐的却是,令他酸涩又堵心的那张脸,竟然不是苏婉,而是鱼禾……
要怎么样才能说服父亲母亲同意自己退婚呢?苏烈不是寻常的人物,于百姓和皇室的功劳无人能及。就算母亲素来宠溺自己,也绝不会轻易与苏府闹出嫌隙,父亲就更不可能。除非,他能找到一个令他们不得不退让的法子。这难题,尉迟凡即便从家里挪到凡语堂,也还是没有丝毫头绪。
佟掌柜和伙计们眼见少东家唉声叹气一整日,也不知道为点什么,只知道他心情不好,千万要谨小慎微,以免惹火上身。
可偏偏,人不找事事找人。酉时将近时,店里来了位出手阔绰的男人,一口气买了两箱子书,几乎把店里陈列的样书逐一点了个遍。佟掌柜不敢怠慢,亲自查验质量,看着伙计装箱。
却在箱子将要封上时,忽然杀进来一个女子,风一般冲向那位男客人,一巴掌呼在他的脸上。“好你个色鬼!竟然想让个青楼女子进门,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待佟掌柜和伙计们还过神来时,那男人的脸上已经焊上一个火辣辣的五指印。店里的客人们先是吓了一跳,这会儿已经呼啦一下闪去四壁,悄咪咪地看起了热闹。
“好你个焊妇,你敢打我?!”男人摸了一把脸,龇牙咧嘴地“嘶”了一声,撸起袖子,摆出要还一巴掌回去的架势。
佟掌柜赶紧硬着头皮上前去拦。“贵客您消消气,这里毕竟是外面。我看,这位娘子应是您的夫人吧?许是有什么误会,您这么有书香气的人,有话咱们好好说。”
“屁!他?书香之人?他大字都不识几个,装什么大尾巴狼?”女子双手一叉腰,怒不可揭,“今儿大伙都给我评评理!”
“泼妇,你给我闭嘴!看我回家不打死你!”男人似恼羞成怒,隔着佟掌柜伸出手,就要去薅那女人的头发。佟掌柜死死推着他,心里合计,要打你们出去打,坚决不能在凡语堂见血。
却在这时,那女人“哇”的一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尉迟凡闻讯从后院赶过来时,恰见女人在地上指着男人哭嚎大骂。
“好你个周富贵!你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富贵在尉迟凡身后吓了一跳,这什么?那男人也叫富贵?尉迟凡回眸瞧了他一眼,忍俊不禁。
“枉我父亲那样信任你,招你做赘婿,万贯家财都给了你!他老人家才走,你居然就想用他留下的家财,给一个婊子赎身!你是想活活把他气活,还是打算让他老人家夜里找你算账啊?”
富贵听得浑身一凛,兀自白了那男人一眼,白瞎你叫了富贵这名字,竟然是个负心汉。做这样的亏心事,真不怕鬼敲门吗?
看热闹的人们也大致冲女人的哭嚎声中听出了事由,不免唏嘘一片。
“你你你,你闭嘴!说谁是婊子呢?人家甄姑娘卖艺不卖身,至今与我清清白白。你休要在这里胡说八道!”面对众人的指指点点,男人显然有些慌乱,虽然怒指女人的鼻子,讲话却没了先前的底气。
女人见状,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回指回去。
“周富贵,你好不要脸啊!清清白白,你为了她把家都要当空了啊?清清白白,你个白丁,买这么多书啊?你说!这书是不是送那婊子的?”
“你你你,我买点书怎么了?我几时说是送给甄姑娘的了?”
人群里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很快便有不嫌事大的人一旁帮腔。
“听说那望星楼的甄玉娘极善诗文,寻常俗物根本入不得她的眼。这位买这么多书,怕不是为了投其所好吧?”
“可惜喽,一则甄姑娘的赎金乃是天价,二则人家早有所言,此生绝不做小。这可不是谁都能够得着的人哪。”
“什么?她还绝不做小?”女人闻之,疯了一样扑向前方,薅住周富贵的衣领子,一把抓在他的脸上。“难不成你还像休了我不成?我岂能让你得逞!”
众人立即惊得禁了声,再一瞧,那男人的脸已经破了相,数道血印子往出渗着血……
“你个疯子!我掐死你!”男人也疯了,伸手去抓女人的脖子,却在这时被人扣住了手腕,挣脱不得。
“客官,我凡语堂出不得乱子,若你再不住手,在下只能报官了。”
周富贵回头一看,一位高瘦的白衣公子站在身后,目光严肃而冷峻。“你是,这里的东家?”他下意思的问了一句,手上的力气也跟着卸了去。
尉迟凡把手撤了回来,并未应答他。富贵在一旁不屑地呛白道:“连尉迟公子都不认识,看来你当真是不看书的。”
众人的神经松弛下来,又一次发出了唏嘘声。是啊,真书迷怎会不认识尉迟公子?随意翻开凡语堂的一本书,都有他的肖像。
那周富贵本就丢尽了人,其实也不是真有勇气杀妻,只不过刚气昏了头,做出了冲动之举。这会儿,眼见店东家都出面了,自知理亏,连脖子根都红了,勉强冲尉迟凡一拱手。
“对不住,今日扰了您的生意。”
尉迟凡一摆手,大方言道:“无妨,也没造成什么损失。不过,你们夫妻之事,大伙既然都在这里遇上了,若不原地劝劝,回去你们再闹出人命来,我等心里也会不安。不如咱们心平气和地聊聊?”
男人羞愧地垂下了头,算是默认。尉迟凡先吩咐佟掌柜请位郎中来,而后重新看向那夫妻二人。
“这位周郎君,你当真如你娘子所言,想要为那甄姑娘赎身吗?”
“我没有!”周富贵立即否认道,随后语气又软了下去,“我就算是有这个心,人家甄姑娘也瞧不上我啊。”
“那你可当了家财?”
“我没有!房契地契都被她藏得死死的,我也摸不着啊。我拢共就偷了她几样首饰,想着去望星楼见见那甄姑娘的真容。”
尉迟凡略微点点头,瞧向那女人,一探究竟。结果,女人立即避开了他的目光。尉迟凡心中便有了数,男人所言非虚。
“那你可见到那位甄姑娘了?”
男人脸一红,垂下头,夹着声音答道:“没见到,人家没瞧上那几样俗物。所以,所以……”
“所以你听闻她喜欢诗文,就当了首饰,来凡语堂买书了?结果没想到,被你娘子发现了。”
男人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嗨,弄半天,他才刚起念头,啥都没做成呢,就被抓了呀!”看人热闹的人中,有嘴快者发出了痴笑,紧跟着笑声此起彼伏。“现在脸都花了,更没希望了。”“哈哈哈!”……
这时,佟掌柜领着郎中走了进来。尉迟凡吩咐人给那夫妻俩递了凳子,郎中迅速上手,给周富贵脸上上药。
男人也顾不得丢人现眼了,疼得龇牙咧嘴,嗷嗷直叫。而那刚刚异常彪悍的娘子,眸光里露出了明显的紧张,后来干脆站起来凑过去,帮着郎中,压住了男人的手,而男人也没有反抗。
尉迟凡和佟掌柜相视一笑。待郎中包扎完毕,尉迟凡上前冲那夫妻轻轻一颔首。
“周郎君,周娘子,我看今日事大抵是场误会。在下舍脸,请二位听我一句劝。貌美女子千千万,可知冷知热唯有枕边人,周郎君还是收心归家吧。至于周娘子嘛,若你原谅了他这番的预犯之错,望日后莫要以今日事为鲠,动辄拎出来贬损他一番。若你们认同在下的话,我愿把今日卖给周郎君的这两箱书收回,银钱悉数退还。”
“我愿意!”女人迅速抬头,满眼欣喜的插言道。男人也红这脸应道:“我也愿意。”
尉迟凡满意地点点头,着佟掌柜退钱。而后,他又冲全场客人一拱手。
“诸位,适才惊扰了大家,尉迟凡诚挚向大伙致歉。这两箱书,伙计们既然备齐了,也就不往回收了。大伙若是有喜欢的,凡语堂愿对折售出,以表心意。”
“我要,我要!”“我也要两本!”……
人们呼啦一下从四周涌向那两箱书,热闹地抢购起来。
尉迟凡趁热闹,和富贵溜出了店门,车夫赶紧驱车来到近前。尉迟凡撩起裙摆迈上马车,却在富贵落下帘子前,从车夫吩咐道:“不回府,去望星楼瞧瞧。”
啊?!富贵震惊回眸去看尉迟凡。
“少爷,你不会是要去见那位甄姑娘吧?”
尉迟凡不耐烦地一挑眉,“怎么?不行啊?”
富贵绝望般往座位上一落,完了完了,少爷被爱情伤透了心,这是要入歧途了,完了完了……
尉迟凡把富贵的表情看的明明白白,不动声色地暗勾嘴角,往后一靠,开始假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