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二斗这方摸不着虚实,不得不按下休憩键。
苏婉那方暗舒一口气,却仍然矗立在城墙之上,炯炯眸光傲视前方,不敢轻露轻松之色。这一局比预想的顺利许多,尉迟凡的意外所获功不可没。也不知那小子在城内进展如何。
姑娘不知,那小子正在凛冽寒风中挥汗。经过整两日的不眠不休,居民终于赶在第三日午间完成了这场浩大的改建。
尉迟凡望着满街焕然一新的房屋,咧开了少年气十足的笑容,心中不禁喟叹,人生中的每一本书皆是馈赠,谁能想到幼年的一场玩火之后的被迫研习,竟在数年后,令他具备了帮助凉州百姓的本领?
心中挂念着婉儿的安危,尉迟凡弗一收工就催促罗将军带着大部队回营了。是矣,此刻只余他一人带着百姓们查漏补缺。
大军提前归来,苏婉惊讶不已,听罗将军介绍完城中场景后,仍不见尉迟凡身影,才知他只身断后。
姑娘忽然一紧,那小子手无缚鸡之力,西秦细作杀他简直不要太容易。思及此,她赶紧和罗将军交接了守城重任,顾不得连日没合眼的疲乏,上马直奔城中。
马蹄声渐行渐弱,欢呼声却愈喊愈烈。
苏婉策马在人群之外,只见乌泱泱一群百姓中央,一个白衣男子被高高地抛向空中,落下去,又抛起来,如此往复……
苏婉双唇抿出一条向上的狐线,望着那半空中不断求饶,声音却透着显而易见喜悦的男子,一时怔了神。
差不多一炷香燃尽了,尉迟凡终于落了地,淹没在人群中央。苏婉的视线被阻断了,立时担心有人偷袭他,赶紧翻身下马,拨开人群去到了近前,却听尉迟凡正在气喘吁吁地发表感言。
“等战势平息,我定请大雍最好的作者鱼禾,将防火改建方法撰写成白话读本,再让大雍最好的坊刻商凡语堂刊印成册,免费发放全国,造福我大雍百姓!”
百姓们的激情又一次被点燃了,欢呼雀跃,直嚷着,李公子是菩萨在世。
苏婉忽然被戳,脸色不自知绯红一片,这小子,还真有他的,分明在给凡语堂打广告,居然还扯上自己一起……
“婉,婉儿!”
尉迟凡的眸子不知何时,在人群中发现了她。惊喜溢于言表,喊出名字时,人已经张开双臂扑了过来。
苏婉霎时从思绪中缓过神来,迎上他闪着光的眼,忽然浑身一颤,难道他要抱?我,我还是跑吧……
说时迟那时快,苏婉回转身子,拔腿就跑,冲出人群,翻身上马,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架!”脆生生高喊一声,马却没冲出去。
苏婉回头一瞧,尉迟凡居然抓住了马尾!此刻,她的高头大马正急躁地踢腿,而那小子正狼狈的左跳右跳,可手却倔强地抓住马尾不放。
那样子实在狼狈,苏婉噗嗤一乐,垂头摸了摸马头,在他耳边细语安抚了两句,马儿才安分地放下来了蹄子。
尉迟凡脸上的惊惧仍在,巴巴望着苏婉。
“婉儿,你这么走了,我怎么办?难道打算让我走回军营吗?”
苏婉还没等应答,百姓们的求情声已经砸来。
“带他走嘛。”
“公子是我们的恩人,求求军爷,带他走嘛。”
……
苏婉觉得这称呼好生别扭,垂眸一瞧,才发觉自己的一身铠甲还没脱。
尉迟凡发觉了她的这抹情绪,忍不住逗她,可怜兮兮道:“求求军爷,带我走嘛。”
苏婉瞅瞅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硬硬地抛出一句。
“上马!你现在是满城的恩人,我岂敢违背百姓意愿?”
尉迟凡嘿嘿一笑,跃身上马。苏婉回正身子,重新喊了一声“架!”,马儿绝尘而去。
风迎面而来,打在她的脸颊,他的发梢,将他的衣襟吹鼓。
他们都安好,尉迟凡心情好极了,一双不安分的手,悄悄探至她的身前,覆在她紧握缰绳的小手之上。
苏婉浑身一僵,连呼吸都受阻了。他这是……不行!她费了好大劲才与他解除婚约,难道又不清不楚跟他搅一块?再说,纸铠甲之事,还疑点重重,爷爷也尚在昏迷之中,搞不好两人还有弑祖之仇。
思绪纷乱,苏婉乍然抽出了自己的手。马儿骤然脱缰,猛地向前一窜,尉迟凡尖叫一声向后仰去,眼看就要被甩到地上,惊恐之余抓住了苏婉的腰封,半躺在马背上。
苏婉余光瞥见他身子稳了,压下翘起的嘴角,重新握紧缰绳,飞扬向前。
尉迟凡惊魂未定,挪动好几下才坐直身子,那双手瑟瑟缩缩,再也不敢探向前了……心里扑扑乱跳,盯着她的后背伤神,这心是真狠啊,难不成还想要他的命?
二人一路无话,驰骋入营,将将下马,就有小卒快速奔来,拱着手在她耳边唇语:“大小姐!快快入帐,将军醒了!”
啊?苏婉瞳孔倏然放大,拔腿向前冲去。尉迟凡紧随其后。
“爷爷!”苏婉冲进帐内时,罗将军张参军等人俱在。顾不上寒暄礼仪,她径直扑到床前。
“爷爷!你可醒了,吓死婉儿了!”
苏烈才醒,气息仍然很弱,望着半跪在床前的苏婉,费力地抬起手,轻轻落在她的脸上。
“婉儿别怕,外贼不驱,爷爷不死。”
苏婉眼中的泪花聚珠而落,哽咽轻唤:“爷爷……”
“爷爷已经听罗将军介绍了。婉儿好生厉害,爷爷以你为傲。”
苏婉边哭边笑。“爷爷,婉儿其实已经黔驴技穷了。你赶紧好起来吧,这偌大的军营,还得靠你。你休想偷懒。”
苏烈一声长笑。
“好好好,爷爷尚在,岂能让婉儿一个女子冲锋在前。”
罗将军孙参军等人闻言,也跟着露出了笑声。帐内原本凝重的氛围,因着苏婉的一句玩笑,松弛了不少。
这时,苏烈才发现,婉儿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苏烈睫毛轻颤好几下,看看他,又看看苏婉,眼神中满是惊讶的探寻。
尉迟凡和苏婉同时反应过来,苏烈认出了他。
“老将军,我……”尉迟凡深鞠一躬,才要说话。
“爷爷,他是我的一位朋友。”
“将军,这位就是我适才跟您提及的李公子。”
苏婉和罗将军的同时而出,打断了尉迟凡。
苏婉迅速朝尉迟凡递了个眼色,让他闭嘴,自己也住了声,默认了罗将军的话。
苏烈轻轻“哦”了一声,又打量了一番两人。见那凡公子,一身白色布衣,胡子拉碴,脸上也吹得皲裂,全然不见了富家公子的娇贵。再看苏婉,一身铠甲,英气逼人,正朝自己挤眉弄眼,心中已知——多半有故事。于是,他顺着她的意思,冲尉迟凡客客气气一拱手。
“李公子博学多才,此番助凉州百姓改建过冬。苏某不胜感激。”
尉迟凡自也是心领神会,再度一鞠躬。
“老将军言重了。您和诸位将士冲锋陷阵,拱卫河山,才是真英雄。与之相比,在下之为,不足挂齿。”
二人又相互寒暄了几句,苏婉便以爷爷刚醒,大军劳顿,大伙都该好好休息一番为由,清退了众人。
帐内仅剩下祖孙俩。
苏烈的眼睛闪着光,浑不似一个重病初醒之人。
“婉儿,快给说说,那凡公子是为你而来?”
苏婉的脸霎时红了一片,心说,你这老爷子,还挺八卦。
“该是这样的。”她一个穿书过来的现代人,遮遮掩掩那一套用不惯。凭尉迟凡近来的种种表现,她若再说他对自己没那意思,可就有点儿茶味十足了。
苏烈咧唇一笑。“有意思,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有意思。那婉儿怎么想的呢?”
苏婉下颌微沉,眸色浮现忧伤。
“爷爷,婉儿不敢多想。纸铠甲葬送我大雍数万将士性命,尉迟家难辞其咎,婉儿不敢,也不能与这样的人家有亲近。
苏烈闻之,颇有些惊讶地支起了身子。
“婉儿,你也怀疑纸铠甲一事是尉迟家所为?可有证据?”
“并无。可是爷爷,军资出自驸马府毋庸置疑。况且婉儿已在纸铠甲中发现了凡语堂的书籍印章。这批铠甲的纸张确为尉迟家所取无误。”
“哦?”这信息让苏烈感到惊诧,但紧跟着他就追问道,“你可将这一发现告知凡公子了?他又是什么反应呢?”
“他的样子,该是完全不知的。他坚信不是他们驸马府所为。”
苏烈微微颔首。
“婉儿,爷爷也以为,此事另有隐情。我与公主夫妇相识多年,对他们的为人虽谈不上十分了解,但爷爷始终觉得,他们做不出这般卖主叛国之事。战场上讲究兵不厌诈,爷爷从战多年,深谙眼见未必为实的道理。很多时候,越是显而易见的东西,越不可信。所以你切不能在事情没查明之前主观妄断,寒了自己人的心哪。”
苏婉眸中泛起柔光,定定地望向爷爷,似有非有地“嗯”了一声。
“此事既然悬而未决,还是不要声张,以免打草惊蛇,动摇军心。”
“是。婉儿知道了。爷爷您快好好歇息吧,也不要为此忧心了。”苏婉上前一步,扶着苏烈重新躺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