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汴京的路上，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是难得的好天气，叫人总算是感受到了一点春日的暖意。
一辆棕红色的马车在官道上前行，前头的两匹马像是吃饱喝足后浑身的劲儿没处释放，正卯着劲往前奔。而在马车之后，一匹黑色的骏马紧跟着，瞧着松弛得很。
马车内，花寻与宁北尧坐在一处，在他们对面，是被五花大绑起来的在迷雾林中被他们擒获的“杀手”。
宁北尧对此人熟悉得很，乃是御前带刀侍卫高进。高进是皇帝心腹，武功高强，是御前侍卫中最出色的那个。
此刻他被抓，面上还有些过不去。自尊心受损不说，还带着任务失败的懊恼，一时间眼中情绪复杂万分，看着宁北尧与花寻的脸，颇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是皇爷爷叫你来拦我的？”这话虽是个问句，可从宁北尧嘴里说出来却丝毫听不出在询问，反倒是像肯定。“他不想让我带花寻回汴京？”
高进抿着唇，瞧着有些负隅顽抗的意味，是不打算回答宁北尧的问题了。可他心里又有疑惑想解，一时间只觉得心如万千蚂蚁在啃噬，痒得不行。
宁北尧也不急，他双手环抱胸前，肩抵着车壁，一副轻松做派。不急不慢道：“若我猜得没错，皇爷爷应该未曾叮嘱过你，若是被我擒了，不许将他老人家的打算告知于我吧？他既然没说不许，那便是能说。”
宁北尧一口一个“皇爷爷”，高进也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宁北尧这是不打算将此事当做君臣之事，只当做家事了。
既是家事，祖孙俩之间又有何不可说？
想通这一点，高进唇角嚅动几下，还是开了口：“我奉圣人之命，阻拦花家娘子入汴京。圣人下令，不取性命，只叫花娘子知难而退便可。”
宁北尧垂眸轻笑一声：“哪是叫她知难而退，分明是警示我。”复又抬眸朝高进看去，眼神里的坚毅却将高进看愣了。
便听宁北尧道：“看来我遣人回京办的差事，皇爷爷都已经知晓了，这才派了你这员大将出马。可惜，你出师不利，这汴京花寻是去定了。”
坐在一旁一直没吭声的花寻听得此话不由身子一震，她侧头看向宁北尧，宁北尧目光坚定地看着高进，并没有注意花寻的目光。花寻看着他起伏有致的侧脸，头一回觉得宁北尧竟长了张带着些疏离冷峻的脸。
高进忍不住劝：“世子殿下，圣人这也是为了花娘子好，亦是为了您好。就算花娘子去了汴京见了圣人知晓了一切，又有何用？到时或许命都保不住。”
高进看着宁北尧长大，宁北尧被皇帝接进宫亲自抚养后，他也偶尔带宁北尧玩过。正巧宁北尧与他家中弟弟一般年纪，抛开身份，他也拿他当弟弟看待。这会儿说的话，是他的肺腑之言。
“高侍卫才是不怕掉脑袋，连圣人的心思都敢乱猜。”宁北尧的脸色却冷了下来，与其也是花寻从未听过的漠然。一种她之前没有在宁北尧身上感受过的强烈压迫感扑面而来。
高进见状立即认错：“卑职失言。”
他这会儿才记起，眼前这位可不仅仅只是宁王世子，圣人的外孙，也是提刑司手段狠辣的副使。
宁北尧脸色却依旧难看，他语气很淡：“原本有些事我不过是猜测，眼下看来倒是有八分真了。高侍卫，你方才那般说，是知晓圣人与青龙门之间的关系？那便由你来告诉我，如何？”
花寻一时间有些跟不上宁北尧的思路，不懂为何这片刻之间马车里的气氛陡然变了，就像是炎炎夏日忽然气温骤降飘雪一般。
高进神色巨变，他紧抿唇角，不敢说半个字。
宁北尧倾身盯着他的眼睛：“高侍卫，你应该清楚我们提刑司的手段。我要从你嘴里知道什么，便一定会知道。只是你我之间情分不同，上了那些手段你人便废了，我终究于心不忍。”
高进瞳孔微缩，他不可置信看向宁北尧：“你……世子，我是奉命前来，你不可对我用私刑！”
宁北尧却满不在意地笑了一声，笑得花寻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私刑？提刑司提审一个刺杀我的刺客，这是公事，哪来的私？”宁北尧说完忽地又换了语气，目光也变得诚恳，“事已至此，我已等不及拿到更多的证据再去见圣人，此番一进汴京，我会立即带花寻面圣。高进兄，你若念我们的情分，便将你知晓的告知于我，也莫叫我心中无底，不知如何与皇爷爷分说。”
高进心头震了几震，他看着宁北尧双眸又仿佛看到了儿时的小豆丁看着自己的模样，不由心下一软。
他略带挣扎：“你就非得为了一个女子，跟圣人作对吗？”
“我不是为了一个女子。”宁北尧声音很轻，这让花寻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她认识的宁北尧，“我是为了一个公道。为君者，不可凉了忠义之人的热血。我心意已决，定要带花寻去见圣人要一个真相。高进兄，你可明白我？”
高进听后，过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叹了口气。
他缓缓开口：“我知道的也不多，青龙门一事圣人并未叫我参与。只知此事一直是大监在替圣人操办，负责联络青龙门的门主。偶然一次，我曾无意间听见大监向圣人回话，好似提到青龙门如今臭名昭彰，若是圣人与青龙门有牵连被外人知晓，恐毁了圣人清誉。”
“大监……”宁北尧呢喃一句，又问，“圣人如何说？”
高进轻轻摇了摇头：“倒是没说什么，只说让他好生想想。”
一旁花寻也有几分焦急，她忙问：“大监是何人？”
“大监乃圣人身边内侍监，统管宫中宦官。”宁北尧顿了顿，“是圣人身边最亲近之人，乃圣人心腹。”
说到这儿，宁北尧眉头都皱了起来。
花寻瞧出他的不对劲来，忙小声问：“你与那大监，十分相熟？”
宁北尧“嗯”了一声，又像是回想起了什么，道：“我幼时养在皇爷爷身边，可皇爷爷日理万机哪有空亲自抚养？于是都是大监在照料我的衣食住行，怕身边人不够尽心，许多事他都是亲力亲为，几乎可以说我是他带大的……”
花寻心头一紧，又生出几分对宁北尧的怜惜。他语气平淡，可花寻却从这平淡的语气里，听出他幼时的不安与无助。
被带离父母身边，双亲不管，虽有个疼爱自己的外祖父，可外祖父却忙于公务并未有太多时间陪伴，能陪着他的人，只有毫无干系的内侍宫人。
他那时该有多惶恐。
这般想着，花寻也不知自己何时竟伸手握住了宁北尧的手，她像是想要传递什么力量与他，握得很紧。
感受到花寻的用意，宁北尧撇头看了她一眼，反手将她的手握住，也收紧了些。
高进坐在对面看着两人的行径，不知为何他的脑子里突然蹦出几个字：情关难过。
就算是提刑司副使这样的人物，也会栽进去。
马车是从迷雾林出来后于不远处的提刑司据点征用，上头还刻有提刑司专属的纹样，挂了提刑司的灯。
是以一路畅通无阻，入了汴京城后便径直朝着皇城而去。进了皇城又直冲宫门，等到了宫门口才停下。
马车车窗打开，守门侍卫一见到宁北尧的脸，立即行礼，二话没说立即放行。
圣人有令，提刑司副使的车驾可于宫中行走。
平日里宁北尧是不会用此特权，到了宫门他便会自行下马或是下车，可今日他车上有花寻和高进，不想叫外人知晓，便行了这特权。
一路行到宫中不能再行车之地，马车这才停下。
宁北尧给高进松了绑，示意他下马车。高进自知事已至此，他也无力回天，便只好认命地从马车上下去。随后便是宁北尧领着花寻下了马车。
他未作停留，即刻带着花寻一路往前，朝着皇帝的御书房而去。这个时辰，皇帝应在御书房批阅折子。
花寻虽有些紧张，可更多的却是激动。她迫切的想要知道这背后的一切，想要知道是否如她父亲心中所言。不论皇帝是何用意，要杀要剐，她总要替父亲要个明白！
心里头想着事儿，花寻与宁北尧并肩走着，并未注意到经过他们身边的宫人在低头时那悄悄打量她的眼眸。
她像往常那样与宁北尧走在一处，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殊不知在这些宫人心里却是掀起轩然大波。
不过片刻功夫，关于她的谣言便已传开来。
“宁王世子今日竟带了一位女子入宫，还与他并肩同行！”
“天爷，这女子是何高贵身份，竟得世子如此相待？还敢与世子并肩？”
“不知道啊，瞧着是个年轻娘子，梳着姑娘家的头，定是未婚女子。”
“……天爷呀，莫不是世子红鸾心动，这是他想娶的世子妃？！”
“不会吧？也未曾听闻哪家贵女得了世子的青睐呀？”
“说不准是世子在外头相中的女子。我瞧着她穿着打扮很是寻常，不大像高门贵女。莫不是世子纳的妾？”
“可哪有妾能跟着世子面见圣人的……”
……
这些流言蜚语传得沸沸扬扬，而此刻已经抵达御书房的花寻全然不知。哪怕她知晓，此刻也无心思去思虑了。
只见一位白面老者从里头出来，声音听着有些不同寻常男子的柔和：“世子，圣人今日事忙，不得空见世子，世子先回吧。”
宁北尧却丝毫不退让，只大声道：“臣有要事禀报，必须即刻面圣，请圣人宣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