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城,花家。
一剑侯站在院中,仔细擦拭着他的双剑,叫人觉得他似乎是想让这两把剑恢复如新。
夜明月走到他身边,瞥了眼他手中的剑,轻声道:“花寻他们走了也有好几日了。”
“五日了。”一剑侯开口,手中的活儿没停。
“平日里有她在,家里总是很热闹,她这一走,显得太冷清了。”夜明月说着笑了笑,“她倒是好心,哪怕知道我们不是她的亲生父母,也愿意让我们在想好接下来要去做什么之前让我们暂且还住在这里,有个容身之所。”
说到这儿,夜明月挑眉:“我是身上没几个钱,你与我不同,你存了那么多银子在钱庄,怎么不拿出来买处宅子安定下来?”
一剑侯漫不经心回答:“我只身一人,什么家人也没有,要宅子作甚?倒不如留着日后打副好棺材。”
夜明月沉默了一下,随后又转开话头:“你说,花寻现在见到皇帝了吗?她能讨回公道吗?”
一剑侯手中动作一顿:“……不知道。”
想了下,又道:“有李青澜在,至少应该能见到皇帝吧。”
“也不知道皇帝是何种脾性,好不好说话。”夜明月就像是唠家常似的接过话,仿佛他们谈论的只是街边的小贩,“不过我瞧着李青澜那小子对花寻有意,此次也是真心想帮她的。他堂堂提刑司副使,又是皇帝宠爱的外孙,有他相助,应当能事半功倍吧?”
自己说完这番话,又立即否认地摆手:“罢了罢了,这都是说不准的事儿。”
她抬头看了眼天空:“能平安归来便好。”
一剑侯手中的长剑擦拭完毕,他将剑插回剑鞘,又拿起短剑继续。听到夜明月的话,他附和道:“是啊,能回来就好。”
一剑侯嚅动了几下嘴角,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还是没说出口。倒是夜明月又开了口:“你可想好了?”
“什么?”他一怔。
夜明月:“接下来要去做什么。”
一剑侯沉默了几息,快速将手中的短剑擦拭完毕,这才道:“想好了。你呢?你可想好了,要不要回医仙谷?”
夜明月没有吭声,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自己的衣摆。她似呢喃道:“我还没想好。”
刚一说完,她又带着笑快速问:“你准备去做什么?”
“我要去找祝千醉。”一剑侯将短剑插回剑鞘,声音平静,“我给他下了战书,已经遣人送去。一个月后,宣城紫竹林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四个字他咬得极重,眼里也迸射出与往日不一样的光。
夜明月像是听呆了,又像是吓住了,好半晌没回过神来。
“你……你要去和祝千醉决战?”夜明月这会儿清醒过来,“你疯了?!他可是武林第一高手!”
一剑侯淡淡开口:“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要去?战书一下,就没有后悔药了!你岂不是去送死?!”夜明月这是真急了。江湖规矩,下战书若对方接了,便是双方签下契约,约定之日决一死战,生死不论。
下战书的方式不仅要有战书,还需要送信之人在对方家门前大声吆喝,不需要太久就能让整个江湖知晓。这些年来,还从未有哪个江湖人接到战书不应战的,更别说祝千醉这样的高手。
“我知道,可我总要一试。”一剑侯看着前方,像是在看他的过去,“仔细想想,这些年我们谁也没见过祝千醉动手。他当年拿下江湖第一的名头,可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手过了。当年马家灭门案,我也不曾见他亲自动手。这些年他功夫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
说到这里,他又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其实这十年,我武功长进了许多。咱们谁也说不准,祝千醉的功夫究竟如何了。万一他退步了呢?万一如今的我能赢他了呢?这些年,我从未见过他与人交手,却一直活在对他的恐惧中,即便再想为恩人报仇,也始终不敢迈出那一步。可我……”
一剑侯扭头看向身旁的夜明月,与她四目相对:“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不想一辈子活在他的阴影里,也不想到死也未曾为恩人报仇。连花寻这样武功都没有的弱女子都敢上京找皇帝算账,我又有何惧?”
夜明月张了张嘴,她觉得自己有许多话想说想劝,可喉咙好像是被浆糊糊住了,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像是被他说服了,竟也觉得他说的在理。
见夜明月不说话,一剑侯柔声开口:“你要不要回去看看?或许你回去一看,会发现当年之事在你心中早已是过眼云烟了。这几日你虽未说什么,可我看得出来,你心中还惦记你师父。”
夜明月抿了抿唇。
“你大师姐只说你师父病了,也没交代清楚病得重不重。想来她也并非想用师父的病情硬逼着你回去。”一剑侯难得也有心思如此细腻的时候,“可你若不回去确定,万一你师父……只怕日后你会后悔。”
夜明月的唇角抿得更紧了。
她没有立即表达什么,只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问:“花寻说等我们做出决定时打开她留给我们的这封信。眼下你既已有了决定,宣城路遥,想来不如你便要出发,那不如现在就拆开看了吧。”
一剑侯没有异议,夜明月便打开了信封,将信从里面拿出来。
打开信纸,上头只有短短的几句话——
【不论你们决定接下来做什么,都请随心而动。
你们说自己没有家人,如今我也没有家人。
若有朝一日你们完成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想要有一个家,欢迎回到花家来。
你们回来的那日,就让我们成为真正的家人吧。】
“啪嗒”一声轻响,夜明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落泪了。她连忙抬手擦掉自己脸上的泪珠,擦得太急手指的指甲还划到脸颊,差点在眼下划出一道血痕。
忽地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抬眼看去,与一剑侯四目相对。
一剑侯空着的手点了点信上最后的一句话,眼睛却一直看着夜明月。夜明月对视着,忽地就笑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好。”
另一头,御书房外。
白面老者乃皇帝身边被称为大监的内侍官,他见宁北尧执拗,温声劝:“世子,何必在此时跟圣人犟?你听我一句劝,先回去吧。”
这时从里头又脚步匆匆走出来一个小内侍,在大监耳边耳语了几句,大监的双眸便立即落在了花寻身上。宁北尧注意到大监目光的变化,悄然往旁边挪了半步,恰巧能将花寻挡个严实。
大监的声音却又响起:“世子先行回府歇息,花娘子留在宫中,待圣人得空了,自会召见。”
宁北尧原本还算温和的目光顿时变得犀利起来,他像是没有听到大监的话似的,只对着御书房门内喊:
“圣人,此事十万火急,需即刻与圣人禀报!还望圣人宣见!”
大监面露焦急:“世子,你这又是何必呢?圣人疼你,从来都只会呵护你,总不会害你。你便听我一言,别为难圣人,回府歇息吧。”
宁北尧看了大监一眼,他沉声道:“大监,你想来疼我懂我,便知今日我绝不会退缩,你与其拦我,不如替我劝劝圣人。”
大监听得直摇头,一副“这傻孩子非要撞南墙”的模样。花寻安静地站在一旁,眼瞧着宁北尧与大监的互动。她看得出,这位大监对宁北尧是有长辈慈爱的,他看向宁北尧的眼神带着长辈的关爱。
有一瞬间,她甚至都想劝宁北尧算了。反正圣人开了口,让她暂且留在宫中,待他得空便会召见。只要能见上,多等几日她都无妨。
可瞧着宁北尧倔强的模样,她又觉得宁北尧只怕是不会妥协。
双方就这么僵持住了。
花寻想了想,还是拉了拉宁北尧的袖子,对他小声说道:“不然你还是先出宫吧,反正我可以留下,总能想办法见到圣人的。此事本就与你无关,若不是需要你带我面圣,我也不想将你卷进来,我……”
话还没说完,宁北尧的眼刀却先扫了过来,看得花寻怔愣住,一时间也哑口了。宁北尧难得对她有如此冷脸的时候,看着像个不假辞色的严肃将军,叫人望而生畏。
宁北尧抓住她的手腕,一字一句道:“从我成为你未婚夫婿那一刻起,我便已经卷进来了。我既说了要帮你,便绝不会食言。”
“什么?未婚夫婿?”一旁大监听得大惊失色,音调都没控制住拔高了不少,他着急问,“世子,这是怎么回事?”
宁北尧却没有回答,只紧盯着御书房的大门,再次高声冲着里头的皇帝喊话。一旁大监急得额角都开始冒汗,一边担心他惹怒了皇帝,一边又在忧心他说的“未婚夫婿”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一直没吭声的皇帝却在里头开了口:“青澜,你先回去,此事日后再议。”
宁北尧却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地就扑通跪地,膝盖接触地砖发出响亮的声音,听得身旁的人都下意识龇牙咧嘴,仿佛也感受到了撞地的疼痛。
“哎哟,我的世子呀,你这是作甚……”一旁大监这是真心疼上了。
花寻也吓得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她毫不犹豫,连忙也跟着一起跪下。门外站着的几个小内侍这下也不敢站着,呼啦啦都跟着跪了。
天空传来一声巨响,竟是晴空打雷,一声雷响过后,便有乌云从远处被吹了过来,像是一层灰色的棉被,就这么罩在了皇宫的上方。
不过转眼之间,天就阴了下来,眼瞧着竟是要下雨了。
宁北尧跪得笔直,眼中带着决绝:“我儿时,您便告诉我,为官者要为百姓谋福祉,为天下谋太平,为世间谋公道!孙儿一直谨遵您的教诲,做人做事无愧于心!如今忠义之臣以身殉道,难道连一个真相也不能告知其后人吗?那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有冤者又是否该洗冤?你告诉孙儿,皇爷爷!”
最后一声“皇爷爷”喊得颇为动容,就连花寻也觉得自己一颗心揪了起来。
她忽然间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下了某种决心,冲着御书房遥遥一拜,匍匐在地大声说道:
“圣人,民女自幼被”
御书房内安静了许久,才传来一声叹息。
不一会儿,便又有一内侍从里头出来,他先是看了眼大监,随后恭敬对宁北尧说道:“世子,圣人宣您和这位娘子进去。”
宁北尧并没有第一时间起身,他缓了口气,定睛看着御书房的大门一会儿,这才缓缓起身,伸手将花寻拉了起来。
眼睫微垂之际,他扫见花寻跪着的膝盖处裙摆布料似乎磨破了些,可见方才花寻情急之下跪得也又急又凶。
花寻听到圣人愿意见他们,便一直看着宁北尧。宁北尧在她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也看到了她眼中泛起波澜。
他冲她点点头,理了理仪容:“走吧,去见圣人。”
一旁大监微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在宁北尧和花寻迈进了御书房,这才如梦大醒般赶紧也跟了进去。
一进御书房,花寻便随宁北尧一同朝着书案的方向行礼,她上半身伏在地上,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椅子上坐着的人。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起来吧。”
花寻站起身,这才敢大着胆子悄悄看了眼皇帝。他与花寻平日里见过的老人家都不同,九五之尊养出的气度与气场皆为不凡,寻常老百姓见了只会心生畏惧。哪怕他此刻眼神平和,脸上也瞧不出喜恶,却也叫花寻后背起了一层薄汗。
她脑子里飞速转动着,还在想应该如何开口问皇帝当年之事,又该如何让他承认这一切,愿意还阿爹一个公道。
一旁宁北尧却先开了口。
“皇爷爷,今日孙儿并不想以臣子身份来问您,您就当今日是家事。请您告诉我,青龙门的门主花无柳是不是您曾经的暗卫?青龙门是不是由您一手扶持壮大?”
他说得直截了当直切要害,言简意赅到花寻都吓了一跳,冷不丁在心里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皇帝目光如炬,他虽已年过六旬,可双眸却还如隼一般锐利。花寻忍不住想,宁北尧冷脸的时候,其实跟皇帝有几分像。
宁北尧却不惧怕这样的眼神,他像是被家中长辈错怪了的孩童一般,丝毫不肯退让。
半晌,皇帝叹了口气:“罢了,你都已经知晓了,也不必再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