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侯的声音生硬,仿佛宁北尧敢动一下就会一剑刺他个对穿。可问完那句,一剑侯却没再接着说下一句,仿佛是在等着宁北尧自己交代。
黑暗中,就连呼吸都显得格外清晰。宁北尧手心发热,不自觉地蜷成一团。脑子里飞速运转着,考虑着自己的说辞。
“我……”
宁北尧声音很轻,第一个字出口时他试着朝一剑侯床上看去,这一看,后面的话全都憋了回去。只见一剑侯紧闭双眼,嘴唇蠕动,是在呓语。随后他一个翻身,脸朝里背朝外,依旧睡得香甜。
竟是说梦话!
紧绷的身体在这一瞬觉得轻松不少,可宁北尧依旧大气不敢出,怕将人吵醒,只又继续不动声色地往外走去。
几乎是在宁北尧踏出门的同一时间,床上的一剑侯倏地睁开了双眼,眸光熠熠,看起来清醒非常……
花寻睡着的同时,宁北尧已经走出了房门。
他试探着迈步往前走,他愈发放轻手脚,整个人显得很是鬼祟,颇有些要去做梁上君子的意味。
忽地夜风起,卷着凉气扑向宁北尧,直往他脖子里钻。院子里外的树叶被吹得刷刷作响,在寂静无声的夜里烘托出一种诡异的气氛。
宁北尧手臂上的汗毛不自觉地立了起来,他心头打鼓,一种危机逼近的直觉猛然升起。身后似有一阵劲风,宁北尧咬着唇不回头也不躲,只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继续往前。
下一瞬,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肩膀而过,随后被一阵强力带得几乎双脚离地像是要飞起来,接着“锃”地一声闷响,是利剑插入木头的声音——
宁北尧的肩头布料被一把短利剑刺穿,利剑狠狠扎入木柱,带着宁北尧也扑到了木柱上,脸与它来了个亲密接触。
一时间动弹不得。
是谁动的手宁北尧用脚指头都能想到。
宁北尧心中惊讶,一剑侯的武功内力比他所判断出来的要更强。
还没等他发声,身后之人开了口:“哪个毛头小贼竟敢闯我花家?”
原本肚子里准备好的说辞被宁北尧悉数吞回,一剑侯这话说的,莫非他是将自己认成了进来偷东西的贼?
宁北尧颤巍巍地举起一只手:“是我……”
“管你是谁。”一剑侯的声音越发的冰冷,“敢夜闯我家,就是找死。”
说着,一剑侯拔出腰间长剑,冲着宁北尧后背刺去!
宁北尧努力扭头,看到面色大变,可他依旧不动,只吓得用力抱住木柱:“是我,我是宁北尧!”
说完眼睛闭得紧紧的,双腿都在发抖。
剑尖在触碰到宁北尧衣裳时停下。
一剑侯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端详着宁北尧的反应。见他吓得脸色发白,嘴唇都抑制不住的发抖。
一剑侯心道:不像装的。这种时候都没有展露一丝一毫的武功,看来的确不会武,只是一个寻常书生罢了。
他将剑收回,又将射穿宁北尧肩头衣裳的剑抽回,宁北尧这才觉得肩头一松。而后感觉到右肩处传来火辣辣的疼,那剑擦着肌肤插入木柱之中,想来是破了皮。
“是你?你这是要去哪?”一剑侯问。
宁北尧诺诺道:“我去出恭。”
“茅房在屋后,并不在此方向。”一剑侯的声音毫无波澜,宁北尧感觉他又有拔剑之势,“你缘何撒谎?”
“我、我没撒谎。”宁北尧看起来身子都僵硬了,“我是想去墙角下的花槽处出恭。”
花家小院的墙角处有一处花槽,并不长,散漫的种了几棵花,只是也不知是不是快入冬了,这些花看起来蔫头巴脑的,只有枝干没有花骨朵。
一剑侯嘴角一抽:“你去那出恭?”语气里满是嫌弃,“那是花槽,不是茅房。再说,屋内屏风后便有恭桶,你又何必舍近求远?”
一剑侯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晚上想出恭压根就不需要去茅房!
宁北尧语气显得老实巴交的:“你我同屋,若是出恭闹出响动没准会吵醒你。可我怕黑,不敢一人摸黑去茅房,便想着去花槽处解决,还能当给它们施肥。”
一剑侯满脸嫌弃:“你一个大男人还怕黑?”转念面色一冷,又道:“那你为何穿戴如此整齐?”
宁北尧有些不好意思:“小生惭愧,路上行囊被人抢走,浑身上下银钱全无,只剩身上这一身衣裳。”
一剑侯沉默半晌,接着宁北尧便觉得周身紧绷的气息消散。
一剑侯眼中满是看邋遢东西的眼神,甚至还说:“你要是真尿那花槽中,被花寻知晓,只怕是要恶心你。”
宁北尧尴尬地笑了笑。
一剑侯将他上下打量一眼,最后道:“行了,就去屏风后恭桶处方便吧,以后若再有此事,也无需出屋子。这点响动还不至于吵到我。”
宁北尧一听,仿佛大受鼓舞,他伸手对一剑侯作揖:“多谢岳父大人。”
一剑侯脚下差点一个踉跄,他满脸震惊地扭头:“你……叫我什么?”
“岳父大人。”宁北尧又恭恭敬敬唤了一声。
“咳咳咳……”一剑侯忍不住轻咳几声,浑身写着拒绝,“你这叫得有些早了吧?”
宁北尧却是一脸淡然:“迟早都要叫的,早叫早习惯。”
一剑侯:……说得有些道理。
“罢了。”一剑侯也懒得挣扎,“你爱叫啥叫啥。不早了,早些睡。”
一剑侯继续往屋内走,宁北尧在他身后保持着两臂的距离,方才诺诺的模样在顷刻间荡然无存。他眼眸微沉,嘴上问道:
“方才岳父大人为何要对我刀剑相向?”
“我那是怀疑你……”一剑侯下意识回答,却在出口后及时收住。他差点将怀疑宁北尧来花家别有目的说出口来。
一剑侯这会儿脑子很清醒,他明白此话是万不能说出口的。若是说出来了,宁北尧反问他为何会如此想,花家难道有什么让旁人惦记的东西之时他又该如何作答?
于是后半截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我那是一时没认出,误将你当成了潜入家中的毛贼,还以为有人想要偷东西。”
宁北尧作恍然大悟状:“原是如此。岳父大人与我初相识,暗色之中未能将我认出也属寻常。更深露重,岳父大人快些进屋吧。”
一剑侯一只脚刚踏入房内,他忽然顿住立时转身盯着宁北尧。宁北尧没想到他会突然转过来,庆幸自己一直做低眉顺眼状,这才没有露出破绽。
一剑侯打量着宁北尧,声音又冷了下来:“你先前分明听到我唤你毛贼,方才为何要问我出剑缘由?”
宁北尧明白,对方这是缓过神来了。他本来趁着一剑侯注意力被转移之际问他个措手不及,所以才故意问他,想听他下意识地回答,但一剑侯这回没有上钩。
宁北尧瑟缩了下,小声道:“我、我先前太害怕了,脑子一片空白压根没听清楚岳父大人在说什么。”
一剑侯抿了抿唇,瞧着是信了他这话。毕竟普通人面对刀剑,吓得失禁的都有,更何况只是脑子空白呢?
一剑侯肩头紧绷的肌肉都松了些,颔首后大步进了屋子。宁北尧紧随其后,迈过门槛时,他的目光朝着隔壁的房门前看了一眼。
隔壁屋内并无动静,方才那一出两人有意无意都压低了声音放轻了动作,并没有惊动隔壁屋中熟睡的二人。
宁北尧重新躺上床时,他闭着双眼脑子里却在想花家夫妇二人。
今晚他的试探虽不尽完美,但也算成功了一半。眼下看来,花家夫妇二人,花不能的武功应是高于其妻子,他警觉心很强,疑心也重,但心思却不够深沉,换句话说就是脑子一般。而那位江夜雨,警觉心不够武功看起来也弱一些,但却是个会用毒的。
只是可惜,今晚只怕是找不到机会去给自己人留下暗号了。
宁北尧在心中长舒了一口气,幸亏他有先见之明,造出了自己毫无武功的假象。同时他也更加确定,花家夫妇定是江湖人。如今虽愿回归家庭,可一日入江湖,终是江湖人,而江湖人总是沆瀣一气,不分是非黑白的与朝廷作对,与他们提刑司作对。
他这位提刑司副使,这些年因多次抓江湖人问罪,又问斩了几个作恶的所谓的江湖老前辈,早已是所有江湖人眼中的公敌。
他依律办事,问心无愧。倒是想问问江湖人,莫不是杀人放火就是他们的江湖规矩?
在被窝里的手微微捏成拳,宁北尧告诫自己:切记万事谨慎小心,断不可暴露自己是提刑司之人,更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就是提刑司副使。否则以江湖人对自己的痛恨,只怕身份暴露之时,花家夫妇会对他痛下杀手。
一定要伪装到成功拿到青龙门令牌为止。
还有那莫归山,今日虽说是将他糊弄了过去,可难保他不会事后反应过来。若他知晓今日见到的人便是自己,又已见过花寻容貌,只怕会寻上门来。宁北尧心想,还是得寻个机会早些将此隐患除去。
等到次日早膳之时,花寻坐在桌前一边吃着馎饦一边左顾右盼。二十多年来,花寻还是头一回觉得家中人口繁多,连用早膳都生出“热闹”二字。
若她身旁坐着的不是杀手假扮的父母那就更好了。
与一剑侯和夜明月相处了几日,虽说没有初见时的惊心动魄,可花寻对他俩打心里还是有些怵得慌。尤其是对夜明月,一想到她给自己下的蛊毒,她的后脊就止不住的发麻。
想到自己身上的蛊,等早食用完,她挤在院子里同夜明月一起涮碗,压低声音同夜明月商量:
“娘,咱们商量个事儿呗?”
“你说。”夜明月头也没抬的回了句,大约是说完觉得太生硬,她扬起脸又补了个微笑。
花寻只觉得心里越发的发毛,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你之前说为了保护我的周全给我下的那个蛊……能不能解了啊?”
夜明月手上动作一顿,嘴角微不可察地往下压了几分:“为何?你不喜欢?”
这谁能喜欢啊喂!
花寻在心里吐槽,面上却小心翼翼:“也不是……就是吧,我从小就怕虫,一想到这是蛊虫的蛊,我心里就瘆得慌。可我是一名掮客,是要出门做生意的人,这精神面貌是很重要的。最近生意不大好,那就更得注意仪容仪表了。”
怕夜明月不信,她摆事实讲道理:“娘,你知不知道为何我一个女掮客能在众多男掮客中站稳脚跟小有名气吗?”也不用夜明月回答,她继续道,“就是因为我从做掮客那一日开始,就特别注重我的精神面貌。比起精神萎靡邋里邋遢的男掮客,主顾瞧着我还是更舒服些。可我若心中害怕,那必然会表现得畏缩,谁又会放心将差事交予一个瞧着就胆小怕事之人呢?”
夜明月虽也嘴毒泼辣,但却并不是能说会道之人。被花寻缠着这么说了一通,她只觉得自己脑子没对方嘴快,一时间竟有些晕乎乎的。再配上花寻略带女儿同母亲撒娇的劲儿,夜明月竟也生出“她说得在理”的想法。
只是这想法刚冒出来不过几瞬,就又被夜明月压了回去。
她斩钉截铁道:“不行。”
花寻眼中露出失望,却又听夜明月道:“如今我还不能确定你是否能周全,得再等等。若是你一直没出事,我才能放心。”
这话说得含糊,花寻却看到了希望。假娘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看穿了她杀手的身份,她嘴上说着是为了自己的安危还需观察一段时日,实则是想确定自己到底会不会逃跑。只要自己伪装得够好,就一定能等到蛊毒解开那日。
等到了那日,若这对假夫妻还不打算离开,她就想办法开溜。
至于宁北尧……
花寻不由朝身后看了眼,只见宁北尧竟是拿了一块布走到一剑侯身边,要为他擦剑——
一副满脸纯良天真,真诚讨好着未来岳父的模样。
花寻轻声叹了口气。
若那时宁北尧也没走,那她就勉强带他一块儿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