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看到汝城的城门，花寻四人才将一颗心彻底放了下来。
“咱们到了城门附近，千日寨的人应当是不会追上来了。”宁北尧开口道，“像他们这样的贼匪，不会如此大胆地出现，以免被城防军剿匪。”
城防军虽说平日里只负责一些城防事务，并不参与和干涉汝城府衙的事务。可若是遇上土匪，他们却还是会出手的。若是府衙的衙役土匪不一定怕遇上，可若是军中之人，他们还是十分忌惮的。
况且混江湖的人都知晓，能避开朝廷就避开，更遑论是军队。
宁北尧的话得到了其他三人的认可，花寻也“嗯”了声：“放心吧，他们不会追来了。”
说完她不由大大松了口气，心中庆幸今日总算是糊弄过去。可又有些不解，假爹娘为何会冒险来救她？就凭他们三人竟敢上山直奔千日寨。
花寻这叹气在其他三人眼中看来，是她劫后余生的后怕。夜明月只觉得心口仿佛揪了一下，她开口用认识以来最温柔的语气安抚道：“女儿别怕，有爹娘在，即便他们追上来，你也不会被捉回去的。”
一旁一剑侯听了也跟着点头表态。
宁北尧对花寻被抓一事也颇有些心有余悸，他忙问：“你是如何被抓的？又如何逃出来的？”
对于这个问题花寻早已有准备。
她绘声绘色的描绘了一番自己在村中为主顾订猪时遇到了同样来村中采买的千日寨土匪，对方见自己能言善辩，又有本事，于是便起了歹心将自己带回山寨献给寨主，好让她成为压寨夫人。
寨主自也是一眼便相中了她，可她不畏土匪淫威，一直想法子自救。今日便叫她寻到机会，骗了看守之人，并顺手点了把火，趁乱从狗洞里钻了出来。
若是平常，对于花寻这个仔细想一想便觉得漏洞百出的故事宁北尧定会感到怀疑，可今日宁北尧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花寻的人身安全上，再加上花寻的确浑身沾满了灰和枯叶，与她爬狗洞十分吻合，他们又亲眼瞧见了千日寨方向冒着浓烟，于是宁北尧也没有深想，只是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你够机灵。”他这般感叹了一句，算是为这个问题画下了句号。
“你既想法子自救，那你为何还要写那封信给我们？”一旁一剑侯反应过来，不解询问。
花寻愣了下，这个答案她还未曾想过。不过这会儿她脑子转得格外的快，几乎是在瞬间就接上了话茬。
“我这不是想着，失败的可能性极大嘛。万一我逃跑失败了，他们定会对我更加的严防死守。”花寻声音放低了些，颇有些心虚，“我不想你们为我冒险，不如一开始就绝了希望，让你们自个儿过好余生。”
说到后面声音几乎如蚊鸣。
“呸！放狗屁！”夜明月忽然就怒了，直接骂出声，“你说的这叫什么话？难不成你有难，我们就不管你死活只顾自个儿逍遥快活去了？”
花寻被这劈头盖脸的骂声给骂得有些发懵，一时半会儿脑子都不转了，根本没有力气反驳。
夜明月黑着脸：“先前你同我说，一家人就是要互帮互助，怎么着，莫非你都是瞎说的？”
花寻张了张嘴，还是一个字也没发出来。她不知道为何，只觉得心口似乎也酸胀得厉害，眼眶也仿佛跟着酸起来。
她抿了抿唇，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一旁宁北尧忽地轻柔说道：“娘子定不是瞎说，反倒是言行如一。正因为是一家人，所以才不想家人冒险，对吧娘子？”
最后一句话，宁北尧撇头朝花寻凑近了些，花寻心跳都跟着漏跳了一拍，张嘴却是磕磕绊绊：“对、对啊。”
夜明月的脸色这才缓和不少。她双手抱胸背靠着车壁，没有再说话。一剑侯摸了摸自己的剑柄，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下夜明月，眼底有说不明道不清的复杂神色。
夜明月抬眸与他对视了一眼，但很快又收了回来。她眼睫低垂，不想叫一剑侯透过她的眼睛看透她。只是她自己心里明白，就在方才那一瞬间，她已经暴露了憋在心底的秘密。
——她已经将花寻，不，准确来说，她已经将他们开始当成家人了。
可她是个杀手，还是青龙门的杀手，这不对。
夜明月唇角抿得很紧，一剑侯也没有说什么，更没有要戳穿她。反倒是颇有眼力见的转移了话题：
“寻儿平安归来，今日应当好好庆祝才是。回家跨个火盆，就当去晦气了。”
花寻一听也立马将话茬接过来：“对对对！等会我就去割些羊肉来，晚膳咱们涮锅子吃！”
“再买两坛好酒。”一剑侯补充，眼睛却是瞥了宁北尧一眼。
宁北尧立马作狗腿状：“大好日子，定是要给岳父大人买酒的。”
这会儿花寻才察觉出别的味儿来。宁北尧一口一个“岳母岳父”“娘子”，她竟没有了最开始时听到时那种浑身别扭如蚂蚁爬过皮肤的不适感。不仅没了不适，甚至还习以为常。
她微微张嘴，对自己的反应也多了几分讶异。人的习惯真是可怕，被宁北尧这样叫着，竟已是习惯了？
宁北尧却浑然不觉花寻在想什么，他脑子里在想另一件事。方才见到青衣男和千日寨的人，他记起在澡堂时偷听到的府尹赵立春的话，等过了年，武林盟主便要来了。
他心里盘算着，不知青鸦等人是否能在这个档口回到汝城。可不论他们是否回来，他都是要去一探究竟的，或许能知道一些汝城的秘密……
夕阳西下，花家小院里炊烟袅袅升起。
花寻在厨房帮忙切豆腐，她一边切着一边偷偷瞟了眼正在掌勺熬羊肉汤的夜明月。只见她揭开锅盖，喷香的味道几乎是瞬间充斥整个厨房，夜明月用勺子舀了些许放到嘴边尝了下味儿，随即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成了。”
随即夜明月将早已切好的萝卜也放了进去，边放边说：“再煮两刻钟就能起锅开吃了。”
说完忍不住嘴角上扬，似乎是对自己的手艺十分满意。
不远处，宁北尧正坐在矮凳上摘菜，这些日子他早已被锻炼得对摘菜这一活计十分熟练。厨房外的院子里传来“哗啦”的水声，是一剑侯挑了水回来正往水缸里倒。
一切就如这些日子以来花家每一个平凡又普通的一天。花寻甚至有些不敢想，若是她的计划成功了，宁北尧三人真的都离开了花家，她回来看着空无一人的花家，不知会是怎样的心情。
眼下还能这般热热闹闹的，她生出了几分庆幸。
羊肉锅子炖好上桌，外头也起了风，不大却冷得紧。花寻关了堂屋的门，四人围坐在桌边，迫不及待地吃起来。
“这第一杯酒，我敬各位！”几块羊肉下肚，花寻双手端起盛酒的小碗站了起来，她还想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口，只转了个弯道，“都在酒里了。”
说完，她仰头一饮而尽。
一剑侯倒是欣赏她这样的豪气，他喊了声“好”，随即也端起酒碗一口闷。宁北尧与夜明月见状，倒是不急不慢端碗饮尽。
大约是喝了这杯酒的缘故，原本还有些拘谨的气氛似乎从一瞬间就被撕开，四个人又如往常他们要装作和美一家人的模样，开开心心说说笑笑的吃起来。
只是今日，谁也没有察觉，他们竟没有一刻是在演。
月挂树梢，堂屋里蒙上了一层羊肉锅子煮出来的氤氲，每个角落都充斥着美食的香味。
花寻一只手撑着桌子，一只手拿着筷子要去夹锅子里的萝卜，可夹了两次都没夹住。等要去夹第三次时，一双筷子横插了进来，夹起那块萝卜稳稳地放入了花寻的碗中。
花寻顺着筷子看去，便对上了宁北尧的双眸。花寻不由看呆了一瞬，似乎是想看得更清楚些，她倾身向前，在离宁北尧的脸只有一拳距离的地方停下。
宁北尧只觉得脑子里发出嗡地响声，在这一刻那酒劲儿后知后觉般涌了上来，他只觉得头都跟着开始发晕。
花寻却还在盯着他，她头一回发觉，宁北尧的眼睛竟生得如此勾人。勾得……勾得她很想伸手摸一摸。
这么想着，花寻竟没意识到自己真的朝宁北尧伸出了手。温热的手指抚上宁北尧的眼睛，花寻感觉到他眼睫扫过指腹，带来一阵酥麻之感。宁北尧下意识闭了眼，她轻轻地摸着他的眼睛，小声呢喃：
“有点凉。”
即便是吃得热火朝天，宁北尧的眼皮却还是有些微亮。
“呼”地声音响起，两人朝着堂屋门口看去，却见是喝得上头了的夜明月不知何时打开了门。她倚在门口，忽然有些惊喜道：
“下雪了！”
这话一出，屋子里三个人都起了身，颇有些跌跌撞撞地朝着屋外走去。今日他们买了四坛酒，竟是都喝光了。
花寻抱着廊下的柱子，眼神看起来像是孩童。她看着院中飘落的雪花，带着醉意的欣喜道：“真的下雪了，好美啊！”
“是啊，真美。”宁北尧走到她身旁，也抬头看向天空。
汴京到了冬日也会下雪，但宁北尧却很少在初雪方落时便能看到。若是在汴京，只怕这会儿他要么在提刑司的地牢里审人，要么便是伏案在看搜查来的东西。这么些年，又何曾有过这样安宁悠闲的时分？
一剑侯走路都有些发飘，他却还是走到了院中，一点也不在意雪花落在自个儿身上。他转身回头看向廊下三人，他们站在那儿，就这么脸上带着笑意看着他，似乎他此刻淋雪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一剑侯甚至还在心里想：他们甚至都没有质问过他那十万两银票从何而来。
这么想着，他忍不住轻笑出声。而在下一秒，他忽地伸手拔出腰间佩剑，手持双剑，就着漫天飘落的雪花，就在这花家小院里练起剑来。
花寻看得瞪大了眼睛，这与平日里偶尔见着的一剑侯所练的招式不同，若非要她来形容，她脑子里只有四个字：翩若惊鸿。
一剑侯虽喝得走路都打摆子，可耍起剑来却稳如老狗，还颇有些风姿灼灼。
花寻想起什么，连忙回屋拿了火折子，点亮了灯笼挂在廊下。廊下的灯笼发着昏黄的光，映在花家小院的雪地里，却给一剑侯仿佛渡上了一层金光。
“我也来！”
夜明月看得兴致大发，也飞身到了一剑侯身边，两人竟是默契地练起了双人招人。花寻看得眼睛都不眨，生怕眨眼错过了某一个精彩的瞬间。
宁北尧侧过头，垂眸看向身边抱着柱子喝得脸蛋红扑扑的姑娘，平日里她那般风风火火大大咧咧，又总是以姐姐姿态来照顾他，可此时此刻，他却觉得她也是个小姑娘，一个也需要人照顾的小姑娘。
等到宁北尧反应过来时，他的手已经伸到了花寻的头顶，眼瞧着就要摸上她的脑袋。宁北尧如梦初醒般，便要抽回自己的手——
就在此刻，花寻像是感应到什么，她抬头，就这么刚好蹭到了宁北尧的掌心。
两人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有什么东西在两人心中开始生根发芽。
头似乎更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