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客还想说什么,可一旁夜明月却已经彻底失了耐心,直接掏出一方帕子塞了他的嘴,随手就将他扔给一剑侯:
“寻个地方,将他扔了。”
墨客瞪大眼睛,扔?扔去哪?
没等墨客回过神,一剑侯就跟拎小鸡崽似的一把拎起了墨客走出了院门,消失在三人的视线里。
宁北尧双手背在身后,右手扣住方才被一剑侯抓住的左手,指尖竟也有瞬间的抖动。夜明月看着宁北尧,一边挽袖子一边朝他走去,宁北尧面上刚松的嘴角瞬间又绷紧——
夜明月伸出手,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方才误会你了,别往心里去。提刑司极为特殊,我们乍听那傻子说的话,虽心中不信却也得谨慎些。”
一旁花寻也连连点头:“对,别走心。那人又脸盲又固执,你别跟他一般计较。”
夜明月颇为赞同地点头,宁北尧却是在心中长长地舒了口气。他面露微笑,反过来安慰二人:
“不打紧,既是误会,解开了便好。”
夜明月见他如此懂事,眼中不觉露出几分满意,颇有些长辈模样道:“阿尧果然是个明事理的。”见花寻在旁边笑得有些没心没肺,又下意识说了句,“这般好的夫君要再找一个,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了。”
花寻沉浸在误会解除的高兴中,闻言也跟着附和:“是呀是呀。”
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时,目光却瞥见对面宁北尧的耳尖已经泛红,面上有些赧然。花寻也只觉得两家忽地像是烧起来了,眼神飘忽着不知该看向何处。
夜明月却已经挥手赶人:“行了,都出去吧,我要做饭了。”
说完又瞥了眼切好的肉和摘好的菜,很是满意:“不错,日后这些活你们是该多干些。”
花寻一听立马给宁北尧使了个眼色,见他还没回过神来,也顾不得许多,抓住他的手腕就往外走。
等一剑侯回来时,菜也已经出了锅。一剑侯拍了拍自己的手,一边在桌子旁坐下,一边道:“我寻了个破庙将他扔进去,晚上会有乞儿替他解绑。”
吃饭间,花寻很有些好奇问:“爹,先前你说人的脉象是不会骗人的,你是摸了宁北尧的脉才确定他说的是真话?”
“我哪会摸脉。”一剑侯想也没想就回答,“我那是吓唬他的。”
宁北尧:“……”竟是如此。
一顿饭倒是吃得其乐融融。花寻怀揣着自己的小心思,一直在暗中观察着假爹娘的神色。见他们与平常无异,心里头反倒逐渐沉重了些。瞧这模样,大约是没寻到东西。
思及此,花寻故意道:“我今日去寿安堂倒得了些线索,明日我要去盯着丁家人,看看谁会急着出门。”
按丁二少的计划,今晚他便会喝个酩酊大醉,然后放出他认清现实,玉狐狸就是丁老夫人自个儿掉了的话语来。
“你不是寻了人帮忙吗?”宁北尧问。
花寻伸出一根手指摆了摆:“不能将全部希望都寄托于旁人身上。那人虽能替我收拢各店铺的消息,可若我能从源头上就能发现端倪,岂不是更省事儿?双管齐下才是最好的。”
花寻没说的是,她必须有正当的借口出门,好叫假爹娘知晓她忙于丁家之事,放心大胆地在家中搜寻。
等到次日,花寻拉着宁北尧出门。她一面往门外走一面抬手挥动,嘴里喊着:“爹,娘,我们出门啦!”
还坐在桌前用早膳的二人不约而同探头朝门外看去,嘴里“嗯”了一声。等人一走,他们二人一撇眼,却是四目相对。
不知是不是花寻个人习惯,她每天出门时都会这样打个招呼再走。一开始二人还没什么反应,可几次过后,他们竟也下意识会去回应。
沉默片刻后,夜明月有些不自然地转了转手腕,嘴里小声嘟囔:“待的时间久了,这都成习惯了,搞得跟很熟似的。”
一剑侯开口道:“这两日他们不在,咱们必须把剩下的地方再翻找个干净。若还是什么都找不到,或许突破口便只在花寻身上。”
“你的意思是,她知道令牌在哪?”夜明月眼中露出一丝危险的神色。
一剑侯却早已习以为常,摇头道:“不一定是知道令牌在哪,但或许能想起一些花无柳交代过的事,而令牌的线索没准就在其中。”
夜明月拧眉:“你的意思是,花无柳或许不会将令牌所在处直接告诉花寻?”
一剑侯“嗯”了声,低头喝了口粥才道:“这段日子你也应当摸清了花寻的性子,她这般天真开朗,定是花无柳从小关怀呵护才能长成。”
夜明月便明白了一剑侯的意思:“所以花无柳为了花寻的安危,不会告诉她令牌的下落。但令牌如此重要,以防万一,他断不会将下落只系于己身,而这世上若说他最信任之人,恐怕也只有女儿花寻……”
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答案。
哪怕花寻不知道令牌一事,可花无柳定会在只言片语中为她留下线索。有朝一日若青龙门门主出现,就算没了花无柳,也定能通过这些线索明白令牌的下落。
但现在门主死了。
“你说,花无柳会不会交代过花寻,若是有什么人出现,就将某些话告诉给那人?”夜明月问道。
一剑侯颔首:“有可能。”
两人又都重燃了希望,夜明月起身:“行了,咱们先将剩下的地方好好翻个底朝天,若真没有,便想法子从花寻身上下手。”
对于假爹娘的打算,此刻坐在马车上的花寻自是一无所知。
丁家位于汝城城西,距离花家有些距离,为了节省时间花寻还是选择赁了辆马车。她赁的是最便宜的马车,车厢摘下,只堪堪能对面对坐下两人。宁北尧腿长,坐下来便显得很是局促,一不注意膝盖便会抵上花寻的膝盖。
大约是为了避免尴尬,宁北尧一直扭头看着窗外。
花寻也莫名有些羞赧,一双手换了无数个姿势,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可两人不说话,这车厢内的气氛便越发的透着古怪,花寻也越发地觉得别扭起来。
最后一咬牙,先开了口:“你觉得,偷丁老夫人玉狐狸之人,是底下伺候的仆从还是那日跟着去的子孙?”
宁北尧依旧看着窗外,像是看什么着了迷。听到花寻的话,也没有收回目光,只是回答:“若真是那日跟随之人,我觉得子孙的可能性更大。”
“为何?”花寻立马问,还给宁北尧分析起来,“丁家子孙都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少爷,那日丁二少身上着的锦衣华服价值不菲,他们又不缺银子,为何要偷玉狐狸?”
宁北尧依旧看着窗外:“你不是也怀疑是子孙吗?”
花寻一愣:“你怎么知道?”说完又见宁北尧还看着窗外,不免好奇凑过去,“你在看什么?”
她边说着边起身靠过去,也想看看窗外有何物这般吸引宁北尧的目光。可这时宁北尧却忽地回过头来,花寻猛然顿住,宁北尧的鼻子轻轻擦过她的鼻尖。像是蜻蜓点水般,让花寻莫名觉得鼻尖有些发麻。
花寻整个愣住,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进退。
两人的呼吸似乎都交缠在了一起。
宁北尧却难得露出揶揄之色:“娘子,你这是做什么?”
花寻回过神来,惊得一抬头——
“砰”地一声,后脑勺直接撞上了马车顶,直撞得她眼冒金星,身子也跟着晃了晃。宁北尧眼神微变,立即伸手,一只手托住她的胳膊,一只手托住她的腰,让她重新坐下。
花寻右手揉着后脑勺,脑子里冒出四个字:出师不利。
再一想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眼前这个男人,于是忍不住剜了宁北尧一眼。她甚少露出此等神情,有些不同于平日里的独属于女子的娇俏。
她嘟囔着:“你方才在看什么看得如此入迷?”
宁北尧微微垂眸,只道:“从未在马车上见过街景,便多看了几眼。”
他的声量不高,听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花寻原本要埋怨的话全都憋回了肚子里,她蓦然忆起,宁北尧乃一介穷书生,就连来汝城寻她也是走着来的,只怕这辈子还没坐过马车呢。头一回坐马车,可不就是新鲜嘛。
忽然就觉得他有些可怜,升起一股怜惜来。
她伸出手,在他手臂上轻拍了下,鼓舞道:“等铺子日后挣了钱,我便买辆马车,以后出行你想坐便坐。”
宁北尧怔了怔,随即笑了:“好啊,那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花寻歪了歪脑袋:“嗯?不需要你做什么呀,你到时候放心坐便好。”
“不需要我做什么来换取吗?”宁北尧轻声道。
“你这话说得好生奇怪。”花寻有些不解,“自家马车想用便用,不必非要做什么。”
宁北尧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脑子里不由想起这二十三年间的许多事。四岁那年,照看她的乳娘将一朵梅花塞进他手中,对他温柔说道:“小殿下,你乖一点,将这梅花送给公主,公主一高兴,就会多来看你了。”
八岁那年,他被接进宫抚养,却依旧活得像个透明人。身边伺候的公公疼惜他,对他说:“小殿下,你好生读书习武,只要拔得头筹圣人定会疼惜。”
送梅花那日,恰逢母亲心情不错,她收了梅花给了宁北尧一个难得的微笑。
他用功读书,不过一年便赶超了比他大五岁的同窗,得了夫子极高的赞赏,引圣人瞩目。皇家家宴之上,他用一首咏年之诗表盛世之好,惹圣人开怀,从此便对他上了心。他苦练武艺,十一岁那年于狩猎中猎下一头棕熊,将兽皮献给了圣人,叫圣人看到了他的勇猛。十五岁那年,他已是汴京城王公贵族里文韬武略的佼佼少年郎,亦是孙辈中最得圣心之人。
十六岁那年,入提刑司,替圣人办事,做圣人手中的一把刀。
众人瞧他风光无限,谁也不敢轻视他。却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些年他从未敢松懈半分。在他的世界里,不论是笑容,关心,赞美,赏赐,地位……这些东西都是需要他拿别的东西来换的。
没有不需要交换条件的“对他好”。
可眼下,有一个人告诉他,你无需做什么,只因你是自家人,便能享有她给出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