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月见面前的贵妇似乎对自己的花感兴趣,脑子里不由响起花寻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做生意便要有做生意的样子。”
眼下她这也算得上是门生意,这般想着夜明月便冲着贵妇挤出一抹笑,道:“夫人若喜欢这幽冥花,可买回去养着,只需二十两。”
一旁有其他摆摊的小贩听了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在心中感叹:这冬日的花草就是卖得贵哩!
可若按夜明月自个儿来说,她觉得自己养的花草都是无价的,且这幽冥花寻常老百姓养着不过用来观赏,可若在她手中,那花蕊便可入她的药钵,碾成粉做成毒药,关键时刻能保命。
只是头一回出来摆摊做点小生意,夜明月还是颇有些新奇感的。对于这头一个上门的主顾,她也是真的想促成这笔生意。
不料,那贵妇人只是扫了眼幽冥花,语气不咸不淡道:“这花瞧着着实有些其貌不扬,难怪价钱如此低廉。这汝城到底是小地方,压根找不到好的盆景。”
一旁伺候的贴身侍婢连忙道:“夫人尊贵,此等贱草自是不配入夫人眼的。不过这人的花草倒是比旁人养得绿一些,花苞也大些,估摸着已是汝城不错的了。夫人若是喜欢,搬回去放院儿里,也能添个景儿,总比院里灰扑扑的强。”
侍婢说这话显然是想要哄贵妇人高兴,可她们这主仆二人一来一回的对话却听得夜明月心里头极不是滋味,难免生了几分不耐。若是依着她从前的脾气,这般诋毁她用心种植的花草,她早就给对方点颜色瞧瞧了。可如今她在这汝城有别的目的,还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且这贵妇人瞧着像是官宦夫人,若是得罪了闹起来很是麻烦。
江湖人是不喜欢同官宦之家的人打交道的,毕竟朝廷与江湖这些年虽维持着表面的平衡,可私下里彼此都看不顺眼。
于是夜明月干脆懒得吱声,任由主仆两人自个儿在旁叨叨,连个眼神也不给她们,心想着别买,赶紧滚犊子。
可贵妇人嘴上嫌弃,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显然,她是个喜欢花草之人,就算是到了冬日也得见点绿。夜明月的花草虽然看起来与寻常的花草有些不同,可她将它们养得生机勃勃,就像是春日里的花草一般。
在这汝城,贵妇人见过的花草中,就数眼前这些养得最好。
于是她昂着下巴,颇有些趾高气昂道:“这种小地方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就它们吧。”
侍婢见状,立马同夜明月说道:“你这些盆景我们夫人全要了!你给我们送去府衙后院便成。”
府衙后院乃是府尹与其家眷的住所,看来这贵妇人是与府尹有些牵扯。但夜明月是见过府尹夫人的,眼前这位贵妇人显然并不是府尹夫人。
侍婢说完,便和贵妇人要走,夜明月连忙叫住了她们。
她开口道:“稍等,咱们这价钱还没谈妥。这位夫人,咱们不如先将价钱谈妥,再论这些盆景如何送去府上。”
贵妇人一听眉头立马紧蹙,她那双不大有些狭长的双眼横看过来:“你这话是何意?还怕我赖账不成?”
“夫人误会了。”夜明月依旧不咸不淡,“只是做生意自然是要先将价钱谈妥,若不然这东西送到了府上,价钱却谈不拢且不是白费?”
贵妇人没说话,一旁侍婢立马横眉冷对:“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家夫人还会少了你的银钱不成?!我家夫人乃府尹夫人的妹妹,夫家乃是江南富商,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说完这些还不够,大约是见夜明月面上无甚变化,那侍婢继续道:“我家夫人向来是个眼光高的,若不是你们汝城这乡下地方实在是找不出好的盆景,也不会瞧上你卖的这些破烂货。若不是我家夫人冬日喜欢赏些花草,你这些东西还不知能不能卖出去。”
夜明月听得面色当即就垮了下来。
她在心里冷笑,觉得这侍婢着实有些好笑,狗仗人势的东西。
于是夜明月直接冰冷回答:“我的规矩便是不出价不出货。既然夫人不想先谈妥价钱,那便去旁处寻觅。另外,我这儿只卖盆景,不负责送盆景,要买就自个儿搬回去。”
不买拉倒。
后头这句夜明月所剩无几的理智让她还是没有说出口,着实是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同官府的人起冲突。
贵妇人见夜明月如此这般,顿时也来了气。她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甚至觉得从夜明月眼睛里看到了对她的轻视。贵妇人的火气便滕地一下升了起来,先前维持的体面优雅的模样在这一刻撕碎。
“你既知我是谁,还如此无礼,看来是没有将我……哦不,没有将府尹放在眼里。”贵妇人说这话时虽然声音压低了些,可眼里带着嚣张,“公然不敬、肆意羞辱朝廷命官,按我大蓟律法鞭十,罚银十两。”
夜明月听得瞳孔微缩:“我何时羞辱朝廷命官……”
话还没说完,就见那贵妇人一声令下:“将这羞辱府尹的罪妇拿下!”
贵妇人身后的随从一听,便立即要对夜明月动手。夜明月已做好准备,只要他们敢真的动手,她就定叫他们有苦说不出。
可那几个随从才刚扑到夜明月跟前,忽地一个个“哎哟”叫出声,然后接二连三地扑通跪倒在地,直接给夜明月行了个“大礼”。
夜明月往后退了两步,正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就见一身影闪到自己跟前。只见一剑侯手里还抱着盆景,脸却黑得跟锅底似的,沉声开口:
“谁敢动我娘子?!”
夜明月被他宽阔的身体挡在身后,瞧着他器宇轩昂的模样,一时间莫名心跳加速,竟是从脖子红到了耳后根。两只手也不知何时绞在了一起,她轻轻咬着自己的下嘴唇,没有吭声。
贵妇人大约是没想到居然还有人为夜明月出头,见到是个长相颇为冷峻的男人,她先是愣了下,随即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满是怒意。
她斥责随从:“没用的东西!”又看向一剑侯,“你娘子辱骂府尹,已触犯大蓟律法,必须跟我去府衙!”
一剑侯也没什么与官宦之家的人打交道的机会,听到贵妇人这么说也只是下意识为夜明月辩驳:“你说谎!我分明听到我娘子只是想要同你说好价钱再卖盆景,是你不愿还咄咄逼人,怎么反过来倒打一耙?”
贵妇人冷笑一声:“哼,我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就是她出言不逊辱骂府尹,是不是?”最后一句是对着身边人说的。
身边的侍婢和随从自是连连点头称“是”。
贵妇人有些得意:“这么多人证,你娘子这罪是板上钉钉的,非要受罚不可!”
说完,贵妇人又示意随从们将夜明月拿下。可一剑侯挡在夜明月身前,那些人根本近不了夜明月的身。就在双方拉扯之际,一道清亮的女声插进来——
“这位夫人不是府尹,却耍了好大的官威!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府尹夫人呢!”
贵妇人听得皱眉,立马朝着声源方向看去。
只见花寻似笑非笑从看热闹的人群里挤进来,在她身后还跟着宁北尧。他俩是在附近凑巧遇上的,知晓夜明月今日要卖盆景,花寻便想来瞧瞧,宁北尧便也同她一块儿。
没想到刚一来,就看到了这一出热闹。花寻没瞧见前头,可一剑侯与贵妇人说得那番话却是听得真切。她又随即凑到一旁看热闹的百姓身旁问发生了何事,被问的百姓便一五一十的全说了。
花寻一听,心中便有数。
花寻这张嘴,若真要与人争辩那是极为灵巧的,压根不给对手开口的机会。她紧接着说:“我娘何罪之有?你要买她下她所有的花草,却不讲好价钱,做生意哪有这样的道理?若是你家卖东西,买家说全要了,就让你将货送去家里,你能干吗?”
最后一句她问的不是贵妇人,而是旁边一圈看热闹的百姓们。不少百姓代入了一下自己,立即纷纷摇头,还有些胆大的直接大声说“不乐意”。
一时间,不少百姓小声议论起来。
花寻也没停:“夫人乃江南富商之妻,怎会不懂这道理?还是说,夫人装作不知,其实就是打定主意不想付我娘银子,想让我娘白送给你们?”说到这里她提高音调,“我们就是平头老百姓,精心养了些花草想要换些银钱贴补家用,夫人财大气粗缘何要贪这点小便宜?莫不是仗着自己是府尹夫人的妹妹,便能肆意欺负老百姓?若官宦家眷人人如此,只因自己一个不顺心就能随意安插罪名到我们头上,那我们还有没有活路了?!今日是我娘,明日就能是旁人!”
这几句话一句比一句高亢,一句比一句情绪饱满,将旁边的看客的情绪都煽动起来。尤其是最后一句,他们不由联想到自己,若是哪日也被如此污蔑,那可如何是好?一种恐慌不由爬上心头,像是藤蔓缠住了树枝,让一些人甚至觉得呼吸不畅起来。
夜明月这会儿已经看得颇有些目瞪口呆,但她很快也回过神来。走到花寻身旁拉了拉她的手臂,小声提醒:“见好就收,别真得罪了她。”
他们江湖人向来是明白民不与官斗这个道理的。夜明月也并不想因为自己,导致花家被府衙盯上,日后不得安生。这也不利于她在花家顺利拿到令牌。
花寻却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宁北尧这会儿已经悄悄又回到了人群中,他适时开口:“官宦家眷也不能血口喷人,肆意栽赃嫁祸!你们这是滥用官权!”
一石激起千层浪。几乎是瞬间,就有不少百姓被带动,大声嚷嚷起来。
“对啊!这怎么行!?”
“若都这样,可我们以后还敢出门吗?”
“就是!府尹小姨子怎么了?小姨子就能如此嚣张了?”
有些百姓是没读过书的,说话便糙了些。有人开了头,便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一时间,群情激奋,竟有些不好收场起来。
贵妇人瞧着这阵仗,心里也开始发虚,眼神里闪过不安。
侍婢也有些害怕,赶紧到贵妇人身边小声道:“夫人,他们人多,若是起了冲突咱们打不过的,还是赶紧走吧。”
贵妇人也是想走,听到侍婢这么一说,她便同她使了个眼色。侍婢立即道:“我们夫人心善,今日就懒得跟你们计较了!走,送夫人回府!”
“等一下。”花寻拦住贵妇人,“夫人,既是你不对在先,还对我娘出言不逊,甚至动用武力,你就这样一走了之不好吧?”
“你想干什么?”贵妇人捏紧了自己侍婢的手,警惕地看着花寻。
花寻面无表情:“既然做错了,那自然是要道歉才对。”
此话一出,在花寻身后的夜明月愣住。
贵妇人瞪大眼睛:“什么?你让我跟一个贱民道歉?!”
花寻眼神立即冷了下来,她一字一句道:“道!歉!”
“不可能!我……”贵妇人立即拒绝了,只是话还没说完,她就听到花寻压低声音道:
“做我这行当的,别的不多,朋友倒是遍布五湖四海,不出三日我定叫此事传遍汝城和汴京。别忘了,府尹上头可还有上官,下头也还有下属,多少人盯着他府尹的位子。若因此事影响了仕途,你猜他会不会放过你?”
贵妇人顿时脸色巨变,几乎是瞬间便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倒竖。
她看着花寻就像是看着什么可怖的女鬼似的,在花寻笃定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她不甘不愿地走到夜明月跟前,咬牙切齿地开口:
“对不起。”
她声音不大,几乎只有夜明月和离得近的花寻与一剑侯能听见。说完这话,贵妇人像是受到了奇耻大辱,气呼呼地走了。
花寻这次并没有阻拦,她知道不能再得寸进尺,贵妇人能低头同夜明月道歉,做到这样已是极限。若真惹毛了,恐怕还真会被缠上。
夜明月却像是呆住了,站在原地发怔,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她的耳边忽然不断响起这些年被人讽刺过的画面。有人骂她是怪胎,有人吐槽她的花草丑,还有人说她心思歹毒,更有人毁过她精心种植的花草……
这些人她都没有主动招惹过。
可这些人毫不顾忌地伤害她,从来没有人对她道过谦。
夜明月原以为自己是不稀罕别人的道歉的,可直到这一刻她才确定,原来她也是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