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北尧并没有回答莫归山的问题,他只是轻扬嘴角笑了下,可那笑意分明未达眼底,看起来反而有几分冰冷。
手中的软鞭就这么垂落在手边,瞧着半分气势也无,可莫归山方才已经见识过它的威力,此刻丝毫不敢小觑眼前这人来。
他脑子里像是有一根断了的弦忽然间连起来,那晚迷雾林中宁北尧一行人的慌乱,宁北尧手底下的人看似护着让他一人离开,让他有了落单的机会,从而也给了自己去伏击他的机会……这种种看似合情合理,像是老天爷也站在了自己这边,为自己创造了击杀宁北尧的机会,可如今细细思量,才发觉其中不合理之处。
那些人引走了除了他之外所有的人,似乎是早就料定会有他这么一号人来伏击宁北尧,宁北尧是故意要一个一对一的时刻。即便是自己认为的大好时机,最后却也还是让宁北尧逃脱,而自己也负了不轻的伤。
那晚天色太暗,莫归山其实并未真正看清宁北尧受伤的情况,他只是下意识地认为对方是受重伤而逃。可真的是这样吗?看着眼前的宁北尧,莫归山突然间无比确定,是假的。
一切都只是眼前这位提刑司副使的把戏。
“从前就听说提刑司副使聪敏过人,手段毒辣,如今也算是见识到了。”莫归山冷笑一声,“既是副使大人布下的网,那便今日来个彻底了结。”
宁北尧看着莫归山:“看来汴京那位许给你的东西不少啊。”
莫归山面色一变,不再同宁北尧废话,提刀就上。
被内里支起的长鞭擦过洛阳刀,兵刃相接似有火花跳跃。这一次莫归山用尽全力拼死一搏,宁北尧也毫不手软出手便是杀招。莫归山虽有伤在身,但这次看穿了宁北尧真面目后,已做好最坏的打算,是豁出命来搏。
宁北尧虽不如莫归山所想的那般身负重伤,可也并不是毫发无伤。且莫归山的确也是位高手,两人一时间缠斗在了一起。
二人有来有回,莫归山一直在寻找最佳的机会。眼下他几乎快要力竭,可面上却绝不让人看出半分。他将全身最后的内力调动,骤然猛攻之下,将宁北尧逼退至假山附近。
好机会!就是现在!
莫归山提刀向宁北尧,宁北尧就像是预料到了对方的这招,他脚下如有乾坤,几乎是在贴近的瞬间挪动,两人擦肩而过之时,宁北尧的声音如鬼魅般响起:
“你身后汴京的那位雇主,是皇太孙,齐王还是晋王?”
此话一出,莫归山眼中闪过不可思议,有一瞬间的失神。而就是趁着他失神的片刻,宁北尧的长鞭却仿佛长出了张开的鳞片一般,风驰电掣之间他转动手腕,那长鞭就像是活了,几乎是顷刻就游走在了莫归山的双脚与双腕。
莫归山只觉得浑身一阵剧痛,随即而来的便是再也站不住整个人跌倒在地,竟是抽搐起来。
“啊——!”
嘶吼声从他喉咙里抑制不住地溢出,但莫归山很快就闭嘴忍住,四肢不断在往外冒血,双脚双手都不受控制地微微弹跳,他死咬住后槽牙面色惨白,豆大的汗从他额间落下。
手里的洛阳刀早就跌落在一旁,此时此刻没了刀尖的洛阳刀也像是死去了一般,没了宁北尧初见它时的光彩。
莫归山咬牙切齿,睁大眼睛努力看向宁北尧:“你……你竟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废了我的武功……你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说出这句话,莫归山就像是用了浑身的力气。
宁北尧不急不慢地用帕子擦拭着长鞭,将上面沾染到的丁点血迹擦拭掉,然后又悠然地将长鞭藏回了腰间。
“你不过是拿钱办事,我与你本就无冤无仇,又何苦杀你枉造杀孽?你的手筋脚筋一个时辰内找个大夫还能接上,日后生活应是无碍。不过这辈子都别想再习武了。”宁北尧看着莫归山,眼神平静,“像你这样的人,让你从今往后只能当个普通人,才是最大的惩罚。”
莫归山的情绪几乎是在一瞬间绷断,他喊道:“你不如杀了我!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我不会杀你。”宁北尧看向莫归山的眼神带上一丝怜悯,“我要你活着回去告诉你的雇主,不论他是谁,若想要出招,我全接了。”
宁北尧抬眼看了眼天空中挂着的太阳,心想着差不多也该回了。
他往园子外走,身后莫归山还在无能嘶吼。宁北尧的声音远远传到莫归山耳朵里——
“为了银子毁了自己一生,莫大侠可后悔?”
莫归山如丧家之犬,痛声哀嚎。
悔啊!
宁北尧从荒园出来后,直奔青雀大街。
这儿比之花家掮客铺所在的元氏街要热闹许多,主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与元氏街更为不同的是,这儿几乎一眼扫去,便能看到不少江湖人。他们有的手持兵器,有的穿着狂野,有的则是眼神犀利一看便不好惹。还有的,是坐在街边小摊上喝酒吃肉侃侃而谈。
总之,很符合宁北尧对江湖人的刻板印象。
这些人几乎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宁北尧走在路上,并没有什么人会将目光投射到他的身上。他脚步轻巧,若是有人注意,便能发现他虽看似在走路,却暗自用了内力,让他走得比常人快上许多。几乎是一个错眼,他就已经离开了视线。
宁北尧从主街拐进一条巷道。这巷道与主街热闹不同,倒是显得僻静得很。只是巷道两旁伫立着的青石墙上,有着不少痕迹。有的是用尖锐之物刻出来的划痕,有的则是用笔写下的字或符号。墙上有一片被写得密密麻麻,看得人眼花的地步。
宁北尧却是见怪不怪,江湖人最喜欢的就是在某处留下暗号给自己的同伴,由此传递消息。他们往往有自己与同伴之间独有的暗号,旁人是很难看懂的。
这趟他领着提刑司众人出门,自然也是有自己的暗号的。前日,他寻到机会在此墙上留下了记号,今日他便是来看看是否有同伴的回应。
他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留下的记号,此时此刻,他刻下的记号处被人画了一个圆,将他所刻记号圈了起来。宁北尧眼里聚集了光,这画圈的人他一看便知是他的暗卫青鸦。
“看来青鸦他们已经进入汝城了。”宁北尧低喃了一句,想了想却没有再在上面写下任何的指使。墙面留下的暗号只是告诉下属自己在汝城并且平安无事,并没有告诉他们自己在何处又或是在哪儿汇合。
宁北尧原地沉思了片刻,最后还是快速离开了巷道。
为确保万一,还是观望几日再做打算。
宁北尧回到花家掮客铺时,花寻正百无聊赖地擦着桌椅。她看起来有些沮丧,像是乌云压顶一般。
宁北尧心头一跳,心想莫不是他不在的时候店里出了什么事?
三两步走到花寻身旁,他开口道:“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花寻像是陷入在自己的思考中,眼神有些无神,手上还在重复擦拭的动作,俨然没有听见宁北尧说的话。宁北尧垂眸想了片刻,随后再度开口:
“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姐姐?”
“姐姐”两个字他加重咬音,又故意放慢了语速,听起来有一种别样的旖旎味道。
花寻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般,只觉得手指尖都有些酥麻,几乎是在瞬间就回过神来。她看向宁北尧,见他双眸认真看着自己,竟下意识想挪开目光,却又有些无处安放。
她清了清嗓子才有些闷闷不乐道:“铺子已经重新开张数日,可依旧无人问津。我原先以为,以我这几年做掮客的经验,应当是会有人愿意相信我也可以做好的,可……我总不能还如从前那般,日日自个儿去城门揽客,那这铺子还能开下去吗?”
轻轻叹了口气,花寻像是问旁人又像是问自己开口:“难道真跟许伯说的,掮客铺只要一日是我这个女娘当家,一日便不会有主顾光临?”
宁北尧将她的话听进耳朵里,看着她苦恼又有些自责的模样,想到她一个女子刚丧父便要扛起父亲留下的铺子,一时间竟也为她感到一阵心酸。
嘴动得比脑子还快:“你这掮客铺从前那些旧主顾呢?不然你去寻他们,让他们给你一个机会。”
花寻摇头:“其实大多数主顾我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又住在何方。他们几乎都是江湖人,本就来去自由,有些都不住汝城。”
“江湖人?”宁北尧重复了一遍,他眸色微暗,随即道,“可我初次见你,你在城门处揽客,并非将主顾对准江湖人。”
花寻答道:“阿爹有训,从前不许我同江湖人做买卖,我一直都是做的寻常老百姓的买卖。”
“那你为何不继续做寻常老百姓的买卖?”宁北尧问她。
花寻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脱口而出:“花家掮客铺一直以来都是做江湖人买卖的。”
这仿佛是花无柳在时就形成的不成文的规矩,几乎只接江湖人的委托。
宁北尧略一挑眉:“可现在当家的是你,不是你阿爹。你不如想想,如何走你自己的路。”
花寻一愣,低喃一声:“我自己的路?”
仿佛醍醐灌顶,在这一刻花寻有些醒悟过来,她好像一直没想过要将花家掮客铺走出属于她花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