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驶离殡仪馆已经好些时间，林又棠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手的颤抖，轻微地哆嗦着，往嘴里递了支烟。
该死的打火机不知犯什么病，只喷火星不蹿焰，怎么也打不着。
她恼然低骂，把烟和打火机统统摔到地上，又把手机给砸了，弄得砰砰哐哐好一阵响。
女老板心情不好，副驾的秘书神情凝重，没敢回头，只和司机默默对视一眼，传递了个“谁也不要出声”的眼神。
他确定林又棠此时的焦虑与顾培锋有关。
方才她看到他的遗体时，尽管戴着能挡住半张脸的大墨镜，善于察言观色的近身秘书也自然能瞧出老板与常不同的情绪。
嘴角不自然的僵硬，脸颊像被冻住了，沉默到现在都说不出话来，以及刚才一通光火，在爽利的林又棠身上都极为少见，甚至可以说反常。
她是那种就算琉璃湾的近百亿的投资全打了水漂，都会一笑了之的性子。
这就让人不免去猜测顾培锋的死对她而言有某种特殊意义。
而在这位专门负责人事来往的秘书的印象中，顾培锋那等货色还够不上林又棠的法眼，光身高一项就被PASS，两人顶多因公司合作而吃过几次饭，林又棠绝不会自贱去俯就他。
所以他俩应该不是男女关系，可若只是寻常的合作伙伴，她又怎么会焦躁成这样？
秘书不敢问，伴君如伴虎地随她回公司。
本想跟进办公室，林又棠一个抬手把门摔到他脸上，反锁了。
然后踢掉高跟鞋，光脚踩着驼鹿皮地毯，猛灌了半瓶冰水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直挺挺地站在窗边发了会儿呆，看外面湖里两只黑天鹅打架，一只弱些的被啄秃了翅膀。
之后，进到一间完全隔音的休息室。
林又棠从茶几的暗格里取出一部卫星电话，缓缓按下简短的号码，深吸一口气，拨了出去。
电话接通，那边却无声。
“查尔斯，怎么回事？”林又棠用英文问道，并将声音克制得足够平静，“为什么顾死了？”
又过了难熬的几秒，查尔斯才缓缓开口：“有位‘客人’与他配型成功，匹配度很高。”语调冰冷得让人怀疑他是个AI。
“可他是介绍人，怎么也——”
“与魔鬼合作，就要做好奉献的准备。”
“……”
林又棠骨头缝都凉了。
那意思就是，如果必要，自己也要奉献。
虽然早闻顾培锋的死讯，但在亲眼见到他遗体之前，林又棠都还抱着一丝侥幸。
她本以为复生会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连给他们介绍生意的人也杀死，或是顾培锋有办法给自己准备了个替死鬼。
而当看见那张了无生气的死脸，想到他胸膛曾被人锯断肋骨、用器械扩开、被取走了心脏，那具平静如睡的遗体便怎么看怎么觉得怪异。
那时她才终于觉悟，复生会从没把“介绍人”当人。
即便分布在全球的“介绍人”各个都是有头脸的人物，但只要“客人”需要，他们也不介意将屠刀转向。
当时如果没有墨镜挡脸，林又棠眼里的震惊与惶恐足以让所有人感到不安。
“你们就这样杀了他，等于自断一条财路，这让其他介绍人怎么想？”她心里吓趴下了，嘴却还硬着。
查尔斯：“首先，顾已经六个月没有介绍‘客人’，如果他能做好分内的事，那么尽管匹配度最高，我们也会退一步选择其他的配型目标，是他自己出了问题，违反协议，我们只是按规则处理。
“至于其他介绍人，只要履行好自己的义务就不会有事，顾的死，也是给你们的一次警告。最后，复生会从不缺‘客人’，你明白么？”
“……”
“顺便提醒你，你已经五个月没有履行介绍人义务，协议是每六月向组织介绍一位客人，临到期前十天，我们还会再提醒一次，不然就像我刚才说的，你要做好奉献的准备。”
他说得好像一个客服提醒会员该交会费了，欠费就要停掉会员资格，还得缴纳“赔偿”。
林又棠不发一语，没想到自己也有被人催促KPI的一天。
别人业绩完不成是扣奖金，她这项业绩要是完不成，被扣的就是命。
查尔斯：“林？你听见了么？”
“……知道了。”
林又棠先一步扣掉电话，免得自己发抖的声音被对方听出。
她后悔了，后悔当初与魔鬼签了那种协议。
被介绍去买器官的人，搞不好哪天会跟自己配型成功，如果到时完不成六月一次的“业绩”，那么自己也将落得和顾培锋一样的下场，甚至比他还惨。
不过以她的人脉，业绩来源其实不用发愁，只不过前段时间忙于琉璃湾的开发项目而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个“副业”。
点上一支细烟，林又棠平复心情，拢了拢长发，坐到电脑前，找出一份文档。
那是秘书整理的所有打过交道的商业伙伴、官员、各界名流朋友的健康与家庭情况，还重点标出了哪些人家里亲人患有重病而需要移植器官的。
那个秘书要对这些人保持追踪关注、更新文档，以便女总裁随时联系。
林又棠很快将目标锁定于一位本省高官，他的妻子急待肾脏……
……
……
在这个传统文艺日渐被挤向边缘的时代，宗昊回国后的第一次个人画展无疑提振了国内油画界郁郁沉闷的气氛。
个展就举办在落日美术馆，展出了他沉寂两年中所创作的二十多副作品。
其中一组名为“重生”的系列，由七副大小不一的画组成。
以心境变化为顺序，直观展现了一个画家情感陷入混乱时期的创作状态。
作品有未完成的草稿、作到一半被疯狂刮抹的画、精心描绘了超写实的主体然后一撕为二的画布，连把画失败的作品烧成篝火的场景也被用抽象与超写实结合的手法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站在那满目火红的巨幅画前，观者甚至能感受到火星四溢的灼热，切中浴火主题，亦成为画展的压轴之作。
而至于他沉寂的真正原因，宗昊绝口不提换肝一事，只风轻云淡地说那是“一个画家心灵上的逃离、必经之路”。
因为合作的艺术品经纪人相当擅长营销策划，前期在网上预热时就收效颇丰，正式开展后收获了极大的反响。
能在第一天来参观的受邀者身价不菲，非名流即富商，有不少人来询价购买。
尤其是那组叫作“重生”的作品，却被告知它已经被神秘买家买走。
林又棠看着刚买下的七副组画，默默抿了口香槟：“‘重生’是一个系列，少一副都不叫‘重生’，对吧？”
宗昊无奈地笑笑：“哪有你这样的，投资美术馆不为赚钱，反倒自己买画。”
“我喜欢，你管我，又不花你钱。”林又棠撒娇似的撇出一句话。
只有在面对宗昊时，她才会罕见地表现出一种小女生心态。
“你送我一副，要专门为我画的。”话音还带着些妖娆的俏皮，竟一点也不显做作，就像女生向心爱的男孩子要求一样礼物。
“……”宗昊被她好闻的香水熏得微微一愣，“行，有时间就画。”
“年底之前，最迟12月31号。”
她提出硬性要求，而且从来不信那些“等有空”、“有时间”、“以后”之类的不确定字眼。
“好吧，12月31号之前。”
“好吧？”林又棠眉梢扬起，“怎么听起来不情不愿的？”
她眼睛美得有些妖异，略带几分挑衅，慢慢靠了过来。
展厅中还分散站着些客人，宗昊往旁瞥了两眼，轻咳一声提醒她：“林总。”
他很怕她不分场合地表达想要自己的欲望。
林又棠当然知道场合，但就是忍不住要揩他的油，指尖触上他的中指，见他没有躲闪，便更大胆地将他中指完全握住，引人浮想联翩地来回滑弄了几下。
“……”宗昊身子都僵了。
看他惊异又强忍住的表情，林又棠“噗嗤”一笑，松开手：“好啦，不逗你，说正经的，最近身体怎么样？”至少他没有甩开。
宗昊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还可以，上个月去跑了一场半马，成绩不错。”
又聊了会儿淡话，林又棠终于走了。
等把她送出大厅，宗昊才挠挠被她勾痒的手，心里起了些波澜，不过很快平息，转而要去招呼几位朋友。
可旁边忽然有人指着一幅画问：“诶，这画怎么卖？”
就像在问：“这菜多少钱一斤？”
在这种场合这样发问，听起来不像是有脑子的，大抵跟文艺圈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宗昊一听那话腔，转身便走，跟如此俗人站在一起，自己也会被污染吧。
“宗先生。”那人紧步跟上来，在他身边低语，“有件事想跟你了解一下，这是我的证件。”
证件？宗昊奇怪地停下。
那人已把手伸了过来，手里掩着本警官证，警徽下面的信息，是一个名字叫作张巍的警察。
宗昊又去看他的脸比较。
照片大概是刚毕业时拍的，现在人到中年，身材虽没明显发福，但脸已经宽了两圈，骨骼的棱角更加分明，肤色也黝黑不少，想必是经过了岁月的磨砺。
警官证一闪而过，张巍不想引起旁人的注意。
不知警察找自己什么事，或许是个假证，宗昊下意识地看向保安。
“不用看了，外面保安查那么严，如果证件有问题，我也进不来。”张巍笑道，“大画家有时间么？找个地方聊聊？”
宗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