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巍被宗昊带到他的画室,还没进屋就闻到浓烈的松节油的气味,混合着颜料与木屑的味道,普通人一时难以接受。
“抱歉,有点乱。”
宗昊说着过去开窗,把挡路的架子和推车全都挪走。
墙边靠着幅一人高的画,张巍在画前驻足。
虽然是个门外汉,但他也能感受到这张画和外面那些在风格上有所不同,笔触柔和,情感沉淀下来,好像多了些浪漫,可又是凄苦的浪漫。
“粉红色的……”他退远了几步,眯眼去瞧,“……树吗?”
惨淡的粉红色,飘零的色块无序分布,像被风吹散的花瓣,颜色渐淡至白,代表了逐渐褪去的激情。
“樱花,还没画完。”
宗昊拖来一张布,将那画遮住,又腾出两把椅子,面对面放着,请张巍先坐。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他坐下的同时掏出本子,拿起笔摆好姿势,问,“宗先生,你跟林又棠林小姐很熟吗?”
宗昊想他是看见了方才林又棠玩弄自己手指的那一幕,狡辩无意义,便直言道:“她是我朋友,这家美术馆就是她出资、以我名义创办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我的老板。”
“应该比朋友更亲近吧?”
“那是你的理解。”
宗昊也不知怎么跟别人说他拿林又棠当老板、而林又棠只想上他。
如果这个警察咬着这种问题不放,自己就只能谢客。
好在张巍没有不知趣地追问,他大老远跑来也来不是为了挖掘女总裁与画家男宠那些事的。
“我查到三年前你去了法国,一呆就是两年,去年下半年才回国,是么?”
“是。”
“去做什么呢?”
“我在开幕式上说了,那段时间是去散心,顺便采风。”
张巍一一记录,没抬头地问:“那你在出国之前,曾将自己在国内的房产、车辆、画作,几乎所有东西全都变卖,我能知道是为什么吗?”
宗昊沉默片刻,答非所问:“你听说过,一个叫做阿尔勒的地方么?”
张巍缓缓一眨眼:“愿闻其详。”
“它在法国南部,是普罗旺斯地区的一座小城,梵高曾在那里住过,城中的咖啡馆、朗卢桥、竞技场都出现在他的画里,在我们这些画家眼中是个相当著名的地方。而这座城的北边还有一个叫圣雷米的小镇,有个精神病院,梵高就是在那里创作出了《星空》。”
张巍以为在听一场艺术课。
宗昊继续道:“我决不敢把自己跟梵高相提并论,但无论相隔多少年,人类的情感都能找到共通之处,我因为梵高才选择成为画家,而他创作的地方对我来说就是圣地,在低谷时到那里去,或许,能获得一些抚慰与灵感。”
文艺人讲话让人似懂非懂,张巍不好意思请他用人话解释一遍,连蒙带猜地悟出他去那个阿什么勒或什么米的地方是为了休养生息。
“所以,”张巍问,“在那边生活两年要花很多钱么?”
他对朦胧的艺术家心境不感兴趣,只相信白纸黑字上的证据。
来之前曾托同事查过,宗昊三年前卖掉的房子和车,还有他零零总总的画作,加起来将近两千万,扣掉单方面与经纪公司解约的赔偿金也应该还留有一大笔钱。
在一个法国小镇生活,怎么也不至于用那么多。
而宗昊对此的解释是:“其实当初也没想太多,因为不知道会在那里呆多久,买了张单程机票就走了,也许定居在那儿也说不定,又也许会突发奇想到了别的地方。
“我们搞创作的,多少都有些浪漫主义,有一种‘出走’的情怀,时不时就要离开自己呆惯了的的地方,去陌生的环境里受些刺激,获得新的灵感,所到之处可以是随机的,无目的地的,无去向的,有太多的不确定性。
“但不论上哪儿都得活着,多准备些钱总没错,不过么,人的想法是会变的,我那时候一心要出走、要逃离,可我感觉现在的自己,跟三年前的自己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所以也并没继续呆在法国,就回来了。”
宗昊把那钱全都用来买肝脏、做移植手术以及后续治疗的费用。飞机回国落地后,才发现银行卡里只剩两位数,还是找林又棠借钱才能继续活着,在她的羽翼下重生。
尽管宗昊认为自己掩饰得滴水不漏,可张巍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有所隐瞒。
“说走就走还真是让人羡慕啊。”他笑叹,“但你三年前那张单程机票上的目的地,是布鲁塞尔。”
宗昊一愣,没想到他原来已经做足了功课:“……是。”
“如果你是一心要去法国那个圣地,又怎么会先在比利时落脚?”
这一招出其不意,打乱了宗昊自若的神情,他飞快整理一下思绪:“当时布鲁塞尔有个画展,临近结尾,我不想错过。”
张巍眼神微妙:“画家叫什么?”
说着,执笔要记。
宗昊只得报出一个画家和展览的名字,那画展确有其实,而他并没去,只是记住了在布鲁塞尔的机场看到过的宣传海报。
张巍刨根究底:“门票还有么?”
“警官。”宗昊笑了,“那是三年前的画展,我也没有收集门票的习惯。”
“哦,是啊。”他记录着,“那你和林又棠是怎么认识的呢?”
这个直说无妨,宗昊坦然道:“是我出国之前的一次合展上,她买了我的画,这才认识的。”
“你们来往多吗?你在法国时,和她联系过吗?”
“只通过一两次微信,别的就没有了。”
张巍又提了些问题,并没得到特别的答案,除了问及在为什么在布鲁塞尔落地时,宗昊表现出了细微的慌乱。
然后和他握手告辞,走时路过展厅中的“重生”租画,张巍停在“其一”那幅之前。
这张正方形的画有一扇门高,全用灰、黑两色堆砌完成,线条混乱恣肆,构图却极有张力,好像能从画中伸出触手而将观者吞噬,不难令人感受到那种喷发的恐惧与绝望。
不知什么事让那个在外人面前向来优雅淡定的男神画家产生了这样激烈的情绪。
圣雷米……
张巍在心里苦笑:去一趟不知道能不能给我算公差啊。
……
……
卧室中,两个相拥而眠的人,呼吸频率惊人的一致。
床头柜上手机的震动打断了这份深睡的和谐。
林又森怀里的人影蠕动起来,迷迷糊糊用手推他的脸:“……电话,接。”
他睡得纹丝不动,只在被推的时候暂停了两息,像突然被人捏住了鼻子,之后呼吸就换了个节奏,打起轻鼾。
手机震没一会停了,袁溪不再去管,翻了个身继续睡。
可刚一合眼,手机又响,她本不想理,但手机有本事把自己震掉了地上,挨着床头柜的金属脚,动静更大,地雷似的响。
她终于被气醒,翻山越岭一样爬过林又森的身体,眼睛也没睁全,在地上一通瞎子乱摸找到手机,全凭习惯性动作划开通话键:“……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才问:“袁溪?”
她慢慢扯了个哈欠:“谁啊?”
“我,薛响,林又森在吗?”
“睡着呢,大晚上什么事啊?”
薛响的声音冷静又清晰:“麻烦你,把他叫醒,有急事。”
袁溪闭着眼睛,伸手摸到林又森的脸颊,清脆地拍了拍:“诶,薛大找你。”
林又森哼哼唧唧挠着脸,支吾了句疑似“不去”的话音。
她就把手机往他耳朵上一靠,自己翻了个身继续睡。
黑暗中,只听薛响在电话那头扯嗓喊着,林又森半梦半醒被灌了两耳多的话,依稀抓住几个关键词,忽地从床上弹坐起来:“你说什么?”
这一坐扯了袁溪那边的被子,她表示抗议地用腿蹬他,林又森忙把被子给她掖好,自己拿着手机走出房间。
“汉斯的儿子被绑架了。”薛响说,“还是上次放置炸弹那伙人,发来恐吓信逼停实验。”
林又森睡意全无:“……复生会。”
“复生会?”他重复一遍,“是组织的名字?你怎么知道?”
“就是上次跟你说的张巍,在慕尼黑见过的华国刑警,他从国际刑警那儿得知一些内情,告诉过我‘复生会’这个名字,所以你现在人是在德国吗?情况怎么样了?”
薛响道:“汉斯迫于威胁,不等我到场就擅自关停了实验,解散人员,现在实验楼人去楼空,设备和数据全毁了,连他自己人也失踪了。”
“让劳尔去查!”
“他已经顺着交通监控查到了德瑞边界,汉斯很可能是要去救儿子,但目前暂时还没有新的消息。”
“人造器官的实验还能进行下去么?”
薛响叹气:“之前爆炸威胁就已经闹得人心不齐,现在又出了这种事,大家都吓跑了,实验室几乎瘫痪,更别说所有关键的东西全被毁掉,全球再没有比他们更先进的人造器官技术。
“而要想在国内复制同样水准的实验系统,硬件部分就至少需要五年,还有大量的高尖端人才,这个最难得,而等一应俱全后也只不过复原了这家公司现在的水平,还是个起点,这期间又不知要被他们害死多少人。”
林又森烦闷地踱了两步:“就只能这么受人挟制么?”
薛响:“复生会铁了心要铲除对手,国外已经不再安全了,我想,这次如果能找回汉斯,就说服他带着团队来华国,或许还能挽回。”
“那就只能靠劳尔——等一下,我先问一个人!”
……
……
法国巴黎,戴高乐机场。
公差的第一次申请没被批准,一个画家的几句话还不足以成为调查理由。
但张巍软磨硬泡,上级考虑他查案心切,且又是和国际刑警合作的案件,开会讨论之后,额外通融,批准他离境一周,还准许他带了个叫范南的小搭档。
范南是警队新力量,组织的重点栽培对象,上头让他参与这次任务除了学习和协助,还主要充当英文翻译。
两人在行李转盘边数了一百多个箱子,才终于拿到自己的。
张巍为了这次差途而新买的旅行箱受到了惨无人道的特殊对待,一个箱角像被捶了一拳似的凹进去,凹得他心疼,但也没工夫找航空公司掰扯。
这次行程十分紧张,前后飞机就要花三天半,再除去巴黎往返圣雷米的两个半日车程,真正能用于调查的时间其实不到三日。
这次的经费还没有宽裕到可以租车,他们沿着指示牌一路找一路看,大步拖着箱子,要去找大巴站,准备直接前往普罗旺斯。
而在接机大厅中,张巍一眼瞧见有人举着自己的名牌站在人流里。
是一个高瘦的、穿西装的亚洲男人,正伸直了脖子四处张望。
张巍便走到他面前,看看牌子,又看看他。
范南也站在旁边不出声,全看前辈怎么操作。
三人六目相觑了足足两三句话的光景,那人才“啊”的一声反应过来:“是……张巍张警官吗?”
“是我。”
“能看下您的证件吗?”他十分客气,“我需要确认一下身份。”
“什么事?”
男人双手送上一张名片,微躬着身:“张警官,我们老板有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