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又森把他领到办公室,张巍对新环境警惕地扫眼。
“放心吧,这边房间里都有防窃听设备。”林又森知道他的顾虑,又问他喝水么。
“不用,我说两句就走。”
张巍手插裤袋站在落地窗边,往下正好看到林又棠匆匆上车的身影,鹰盯猎物一般盯着她那宾利离开,然后才道:
“这案子一出来,国际刑警就到了东京,我没去,但收到他们对现场和尸检的分析结果,可以确定是那个组织。”
复生会。
在慕尼黑的医院里,张巍曾告诉过他这个名字。
林又森那会儿就让劳尔顺着名字去查,但他们隐藏太深,连暗网都挖不出蛛丝马迹。
“这次的遇害者跟你认识?”张巍又问。
林又森摇头:“只是两家公司有合作,我从没与他们打过交道,也不管集团业务。”
“林氏是你姐姐在打理吧?”
“是。”
“她平时都跟什么人往来?”
林又森神情一顿,没直接回话,而眼里明显在说:为什么这么问?
张巍笑笑:“没什么,就随便问问,毕竟大林总是热点人物,而且两家公司也有合作,从商业利益的角度出发,或许能给案子多加一条线索。”
“关于她的事,”林又森两手一摊,“我知道的还没网上的花边新闻多。”
张巍听说过那位大长公主的风流韵事,便将此事揭过不提,转而道:“顾培锋虽然是华国人,但这次案发在境外,不归国内警方管,我也只能从国际刑警那边得到一些二手料。”
但他没说他是被联合调查组分派了任务,负责调查顾培锋在国内的各种关系。
“哦,对了,受害人的未婚妻,你也认识的吧?是个怎么样的女孩子?”
林又森:“沈亦彤么?我被家里骗过去跟她相过一次亲,对她的第一感觉是个乖乖女,看上去温和安静,很听家里话,但好像没什么主见,我跟她没太多交情,也不好乱说。”
“就是刚才葬礼上站在最顶头那孩子吧,听说领过证、还怀孕了?”
“好像是。”
“这种家庭,家大业大的,容易有传宗接代的思想,应该挺看重肚子——”他似乎还想说下去,但自觉发表了太多不必要的意见,便收了口,这就使得这个停顿有些微妙,“那你有听说过这女孩和顾培锋的感情怎么样吗?”
林又森心说你老问我干嘛?沈亦彤就在楼下,你直接去问她本人不是更方便吗?
但又想这应该是一种侧面调查,从不同人口中询问当事人的情况,以准确还原那人的形象。
毕竟沈亦彤是第一发现者,而且顾培锋被杀死、摘心的时候,她就睡在一墙之隔。想必在东京已经遭受过多轮盘问,回国后还要被继续调查,翻来覆去地讲那晚的事和与顾培锋的感情,实在可怜。
林又森想了想,还是把沈亦彤疑似被顾培锋强/奸那事说出来。
“那晚虽然是我开车送她们去酒店,但女孩子发生那种事情,我不方便进去,袁溪也没跟我说得太详细。
“我只知道她们当时报了警,之后还做了检查,检查结果是构成强迫事实,不过后来听说是在派出所里和解了。
“沈亦彤改口说两人只是闹矛盾,一气之下找闺蜜吐槽,哦,就是那个姚幻舞,你在慕尼黑见过的,说她是因为误会才报的警,最后当民事纠纷解决。”
张巍听得很认真,拿出本子记下关键点。
“就是说,沈亦彤本来默许朋友替她报警,可到了派出所后又改口了么?”
“具体情况你还是要问本人,我也不能保证。”
张巍便又来到灵堂,葬礼到了亲友告别环节,家属站在旁边抹泪致意。
他就一直在门外杵着,想等一切结束后再去叨扰。
同时稍微参观了一下这个据说是专办高端丧事的地方。
此处一次只办一场葬礼,强调对事主的尊重与重视。
空间设计相当简洁,从外到内都是纯洁的白色,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地面、白墙与天花板多次将自然光进行漫反射,而使得空间尤为明亮和宁静。
这肃静下来的气氛显得格外庄重、空灵,连活人的呼吸都不自觉得放轻了。
灵堂朝西的那面墙的高处开了一道纤长的窗,夕阳的光线斜射进来,正好照亮整口棺材,烨烨生辉,静谧神异。
仿佛下一刻,玻璃棺里的遗体就要羽化登仙。
再配着缓和淡雅的背景音乐,给人感觉这不是惨烈的遗体告别,而是优雅的往生仪式。
堂中虽隐隐传出啜泣,但并无过高的人声,连顾家撕心扯肺的几嗓子也很快没了下文,噪音太破坏这份高雅,而哀伤又是可以忍耐的。
张巍打听了一下顾家丧事的价格,包括葬礼仪式、入殓费、火葬费、丧宴餐饮、花环摆设和接送亲友的车费,得知报价后,他遗憾自己在这儿死不起。
“是张警官吗?”
忽闻有人喊他,回头看是个穿白大褂的小姑娘,但又和医生的感觉不同。
他一眼就将人认出:“小姚啊,怎么样,身体好了吗?”
姚幻舞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警察就是警察,认人的眼睛太厉害。
上回在慕尼黑医院,张巍对她和卓越都进行过问询,也知道她在这家殡仪馆做入殓师,此时看到了并不意外。
“早好啦,这都多长时间了,你怎么来——”她突然停下,捂住嘴,好像要捂住什么军事机密,“难道是为了那事?”
张巍微笑着看她:“什么事?”
姚幻舞指指顾家灵堂,又一根手指头点了点自己心口,挥手摆成翅膀飞走的样子,咧嘴凹着口型,像极了不知所云的默剧。
“……”
他无语,但觉得自己好像知道那个意思,大概就是想表达“顾培锋的心脏飞走了”,眼睛依然笑着,“你知道什么?”
随后,姚幻舞如地下接头一般地把张巍带至空旷的草坡上,像松开一口憋了很久的气,喷发似地问:“你是来查顾培锋案子的吧?他被偷了心,跟巴黎那个花花公子是同一伙人做的吗,还是那个鬼脸吗?”
张巍:“……”你分析得还挺对。
姚幻舞本就喜欢血腥刺激的东西,自打听说顾培锋的心脏被偷走,其实很容易和巴黎那案子联系起来。
然而张巍还没做出回应,姚幻舞也不等自己上气喘完,下气就一口顶了上来:“你听我说,那个顾培锋是个渣男!”
他有了兴趣,掏出笔记本,找了张长椅坐下聊。
很快,张巍得知顾培锋作为华国版花花公子,与巴黎被偷了心的那位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也不能光听姚幻舞那张冲动易怒的嘴。
他自然能感觉出这个愤怒的姑娘对顾培锋有着强烈的情绪,厌恶,憎恨,说出的话有百分之八十在情绪化地吐槽,
他就选择性地记下有用的部分,然后又详细询问了四季酒店那晚的事。
当初的报警人就是姚幻舞,她十分坚持沈亦彤是被强奸但迫于家里对顾家的依赖,屈服于自己的软弱。
“不过现在好了,”她说,“顾渣男死得其所,彤彤怀了他的孩子,她爸公司也暂时缓过来了,只可惜英年早孕,有了孩子,这辈子都要跟顾家绑在一起了,但怎么也比被渣男PUA强。”
张巍在葬礼结束后,向顾家人道明身份,请他们节哀,接着表示要做些问询。
“沈小姐,有些事情想向你了解。”
顾父斥道:“也不看看是什么日子!警察就能不顾别人感受吗?在东京还没问够?”
张巍不跟他计较,警察办事也无需看人脸色,他直接拿出警官证,铁面严声道:“警方办案,请配合调查。”
两人单独来到一间傍着竹林的休息室,落地窗景郁郁葱葱,相当使人放松。
张巍按下笔,问:“沈小姐,我想知道这次去日本旅行的计划,是怎么开始的?”
沈亦彤已经被问得麻木了,望着竹林两眼放空:“是我提议的,想在正式住进他家前一起旅行,磨合一下两人的生活习惯。”
她红着双眼,眼里的泪是七成作戏加三成被顾母丧子的悲痛给勾出来的同情,似乎没有属于自己的哀伤。
张巍又问了她与顾培锋的感情,沈亦彤只用“还好”二字敷衍过去:“就是平常情侣那样,快结婚了。”
“真的是‘还好’么?”他加重那两个字,“我怎么听说顾培锋还挺花心的呢?”
她沉默良久,才道:“他那样的男人,有钱有势,模样也还过得去,有几个女人很奇怪么?”
她这种平静反问的态度才令张巍觉得奇怪,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有种看透世事、自暴自弃的感觉?
“那么,你是知道他与除你之外的多名女性保持不正当关系的事了?”
其实在葬礼之前,张巍就已经对顾培锋的公司和个人口碑进行过调查。
他在同行眼里是个兢兢业业的上进青年,不过通过私人助理和一些亲近的下属,还准确了解到他私生活混乱、在外购置多处房产包养女大学生的实情,此来询问只是从多方求证。
沈亦彤也回答的干脆:“知道。”
“那你怎么还——”
“为了钱,顾家想要一个体面的儿媳妇,我们领证后,他给我爸公司投资了一笔钱,才让公司不至于倒闭,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
面对警察,她再也懒得给自己罩上那层“我真的很喜欢他”的假外衣,她在父母和顾家人面前装累了。
说出真话,倒还解气。
张巍如实记录,随后又问了四季酒店那晚的事。
早料到她不愿谈及,可没想到才稍带了一句,就像碰到铜墙铁壁一样反弹了回来。
“张警官。”她就疲惫地扶着额头,“我不太舒服,想休息一会儿。”
当一个孕妇说自己不舒服的时候,几乎没人会拒绝她想要去休息的要求。
张巍也知道她在回避问题,很清楚此时强问不会有结果,就将她送回灵堂。
之后一个人来到大草坪,望着名叫“镜之森”的方形雕塑试图观赏,可惜缺乏艺术细胞实在瞧不出名堂。
又走到那棵被保护起来的千年老榕树边,坐在地上看了会儿落日,掏出录音笔,靠在口边录下一些想法:
“复生会从不随机杀人,被害者都是因为与‘客人’配型成功才遭到谋杀,顾培锋也是。而国内因为前两起案件的缘故,海关和边境加强了监控,并且针对案件全面启用天网系统,复生会无法在境内作案后逃脱。
“所以,他们才设法使顾培锋离境,可提议旅行的是沈亦彤,她口供与日方提供的一致,应该不是撒谎,难道真是巧合?复生会一直在等待他主动出国?
“不可能,就算复生会能等,要换器官的‘客人’也等不了,所以一定是有一个推动力,可到底是什么……”
张巍沉重呼出一口气,烦躁地挠挠一头乱发,“……尚待调查。”
手机有被入侵的风险,只有单机设备才能让他感到安全。
他关掉录音笔,拿在手里转着,闭目回想今天在葬礼上看到的一张张面孔,将他们对自己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都仔细在眼前回放、揣摩、分析,想从他们身上挖出任何可能的猫腻。
忽然,脑中闪过一张凄美冷漠的脸庞,独自站在顾培锋的棺材边,情绪不明。
他忙翻开小本子,写下“林又棠”三个字,旁边打了一个加粗的问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