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案发生后,沈亦彤在警察的陪同下,被送去当地医院做了全面的身体检查,以确保摘走了顾培锋心脏的凶手没有对她构成伤害。
除了残留在血液中的药物,她体表和体内并无其他创伤。
之后就是心理疏导。
来到精神科的一间诊室,沈亦彤安静坐着等医生,两眼无神低着头,好像没了电的机械姬。
翻译试着与她沟通,得来的只是一个“嗯”,或持续的沉默。
门口传来些人声,接着走进一个短发女医生,和翻译说了几句日语。
“我要单独给这个女孩做一套心理状态的评测,有些问题涉及隐私,不方便他人在场,请你暂时离开。”
翻译是个男人,闻言表示理解,但又问道:“我一定要离开么?警察要我陪着她。”
女医生用大拇指挑了下门口,毫不客气地说:“外面的警察已经同意了,而且问题涉及女生隐私,你也要听么?”
“……那她需要翻译。”他对这个美丽又可怜的华国女孩儿充满保护欲。
女医生便用流利的英语问向沈亦彤:“你会说英语吗?”
日语听起来总是叽里咕噜地滚,像打翻了的弹珠盒,那位翻译的中文发音也令人叹息,此时忽然听到一种近乎标准的英式英语,全然没有日本人说话卷不起舌头的情况,沈亦彤终于有了明显的反应。
她仰起脸来,点了点头。
翻译只得离开房间。
女医生有着日本女性少见的高个子,模样清美,五官十分立体,在灯光下轮廓分明,整体感觉比一般女人要硬朗许多。
白大褂里面一件干练的黑衬衣,高腰裤显出一双修长无比的漫画腿,崭新洁白的大褂像是爽练的战袍,胸前挂着工作牌,名字叫作月城明美。
除了高挑飒美的外型,和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令沈亦彤尤为印象深刻的,是女医生的一口伦敦腔。
几番交流,月城也听出她口音里带着英味,便问:“你在英国呆过?留学吗?”
“……是。”
“真巧。”她笑起来很好看,“我也是,念的心理学,之后就干这行了,你呢?学的什么?”
“艺术史。”
“诶,艺术啊,真令人羡慕,你知道我们国家的漫画很厉害吧,但我好像没有继承那种天赋。”
两人就顺着话题聊了些漫画,沈亦彤僵硬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
与患者适当拉近距离,能缓解紧张,以便于诊疗。
月城让她填了几张测试题,又聊天似的问了一些常规问题,借此来勾勒出沈亦彤的性格轮廓。
她边听做笔记边分析,然后放下笔,“啪”地打了个响指,突然问道:“昨晚你们做了吧?”
沈亦彤一愣:“……嗯?”
月城完全不觉得这问题突兀,平静地看着她,又问了一遍:“昨晚,你们做/爱了。”
她如此直白,令沈亦彤猝不及防,刚被舒缓的心绪又一下纠结起来。
也不知怎么回答,还以为这只是心理疏导中的一环,她便支支吾吾地“嗯”了声,并且奇怪那不是一个问句:
眼前这个女医生十分确信昨晚发生过的事。
或许是从之前那些问题中推断出来的,难道这就是心理学的力量?
又或许,是从警方那边了解到,显然这种可能性比较大。
沈亦彤有点崩溃,怎么就倒霉摊上这事儿,自己与之相关的私生活全都毫无保留地被挖出来、在破案的大旗下任人公开研究。
她感到一种被人看穿的仓皇,一时间升不上气,抬手捂了下心口。
而月城咬着笔尾,意味深长欣赏她的表情:“你享受吗?”
这也是常规问题么?
沈亦彤缓缓抬眼,对上她视线,试图从那一双犀利的眼中找到这个问题的必要性与她身为心理医生的专业性。
可惜没有,那似乎只是出于她个人的恶趣味。
沈亦彤顿感不悦,刚刚还觉得亲切的大姐姐医生,怎么忽然成了个变态?
她扭头瞄了眼房门,想出去找警察。
“在温泉池里……”月城两手交叠撑着下巴,微微扬起嘴角,“你发出声音了,听起来,应该很享受吧。”
“……”
沈亦彤倏地站起,脸色涨红,不豫地转身,要离开这里。
月城一句也没说,由她走。
可当她指尖刚碰上门把手,又忽然想到什么,难以置信地看回奇怪的女医生,声音微颤:“……你怎么知道……是在温泉池里?”
她记得自己只跟警察隐晦地表示昨晚和顾培锋有过性/行为,并没道出这种令人羞涩的细节,所以月城不可能是从警察那边得知,还提及声音,说的好像她就在现场一样——
沈亦彤心脏猛一收缩,四肢五脏瞬间凉了下去:难道……
月城对此不答,而问:“你后悔吗?”
“……”
“后悔带他来东京吗?”
“……什么……意思?”
“如果不是你要来日本旅行,你的未婚夫也许不会死,或者说,不会这么早死。”
沈亦彤后背凉了半截。
她隐约猜到月城所指为哪般,软了身子靠在门上,慢慢滑落到地上坐着,动弹不得。
月城一径走来,一径笑着说:“放松点,不是你的错,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是……把他带来了而已。”
说着,她蹲下,搭住沈亦彤的肩,在耳边呢喃起来。
可沈亦彤一个字都听不见。
她忽然回想起,之前的一个夜里,电脑屏幕上弹出转瞬即逝的一段英文:
【想让顾培锋死么?带他来东京吧。】
她想要他死。
便鬼使神差地,抱着试试无妨的念头,把那个曾经强奸自己、PUA自己、并且想控制自己一生的海王未婚夫带到了东京。
然后顾培锋就死了。
那屏幕上的字,并不是一句玩笑和幻觉。
啪——
又一声清脆的响指,在她耳旁一掠。
沈亦彤恍惚如噩梦惊醒,浑身冷汗,觉得意识有些断了片,但还认得眼前这人:“月城医生?……发生什么了?”
月城温柔地将她扶起,又递来纸巾帮她擦汗:“你刚才有点眩晕,应该是药物影响未消,回去好好休息吧。”
她开门将她送出去,外面警察和翻译立时过来接人。
沈亦彤只记得在桌上填了些测试题,跟月城聊了会儿天,之后眼前仿佛一黑,再接着就到了门边,好像中间缺少了几分钟的记忆。
但她对月城医生的话没有质疑,那破药让她晕了一整天,整个人都迷迷糊糊地神游于外。
而她经过方才有效的疏导,好像因目睹惨烈尸体的而抑郁的恐惧也被抽走了大半,心情舒畅许多,甚至连那被开了膛的样子都不太记得清了。
沈亦彤看向月城,眼中是纯澈的感激,颔首道:“谢谢医生。”
月城明美点了下头,什么也没说,笑着目送她和警察离去。
之后来到医院天台伸了个懒腰,趴在栏杆上拨出一通电话,用英语懒懒地说道:“记忆抹除了,她不会记得电脑上的字,也因为心虚而没有跟警察提起,不过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啊,跟她结婚一定很幸福吧。”
电话那头是查尔斯,没扯别的,直接说:“客人已经到了,心脏移植手术在明早八点,别迟到,刀手。”
……
……
富士山酒店惨案的新闻很快传回国内,不出意外地引起轩然大波。
华国官方督促东京警察尽快破案,电视新闻连续三天追踪报道,网上针对此事的话题热度也持续走高。
倒霉的受害人是华国某大企业的继承人,他可怜的未婚妻成为了这起有目的杀人事件的幸存者。
所有人对沈亦彤都抱有十二万分的同情,没办婚礼就成了寡妇,还目睹了那样惨烈的死状,想必内心是崩溃的。
而只有沈亦彤自己清楚,她莫名地感到轻松,甚至有些愉快,也自然不会和任何人提起。
她还得作出悲痛欲绝的样子,把自己爱犬病逝时的哀伤作为催化剂,挤出痛心疾首的眼泪,当成对顾培锋的假意祭奠。
她没呆几天就回了国,顾家全家陷入沉痛的崩溃,天天以泪洗面。
老太太本来黄土埋到肚子,长孙这么一没,黄土立刻堆上了脖子。
幸好被“孙媳妇有了两个月身孕”这事吊着一口气,怎也得看一眼曾孙再走。
沈亦彤怀孕的事,姚幻舞还是从网上得知。
她第一反应是各种复杂情绪交错而骂了个“卧槽”,含着对顾培锋的唾弃、对沈亦彤的遗憾,最叫她无语的是自己要当阿姨了,好像一下就老了!
她马上拿起手机要给沈亦彤去电话,可一转念,阿不阿姨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她已经为了那渣男与自己绝交了啊。
顾培锋的尸体在完成尸检后被送回国,直接推到彼岸生命办葬礼。
姚幻舞亲手给他入殓化妆。
起初听到那噩耗,她开心地直骂他“恶有恶报”,恨不得在他葬礼上拉横幅庆祝。
可当真的看到他的脸,出于对逝者尊敬的专业,终究还是没笑出来,心里的感受大多是出于对那起凶杀摘心案的兴奋。
她还从没伺候过少了内脏的遗体。
向来少言的师父,突然对顾培锋的尸身表达了意见。
女师父摸着他胸口上被法医缝合的崎岖疤痕,语气不满道:“缝的什么玩意儿。”
然后把那线拆了重缝,将表面细细做平整,上粉抹匀,才终于使那疤不像巨大的蜈蚣一般可怖。
葬礼那日,林又森由于林氏与顾家的企业有着商业合作的原因而被老爷子差使过来,被迫与林又棠站在了一起。
而她似乎还记着上回被薅假发片的仇,脸色一直很臭,对谁都不说话,仿佛她不是来吊唁,而是债主来讨债却发现人死了、债飞了。
林又森一现身灵堂,就被顾家人抓着问:“你公司不是有那个意识提取的技术吗?我们愿意当志愿者!把培锋的意识提出来!让他跟我们再说说话,说不定还能抓到凶手,多少钱我们都给得起!”
他满脸无奈,将胳膊挣脱,冷冰冰地解释:“这项技术必须在大脑活跃的状态下进行,也就是只有人活着才能操作,可他去世太多天,已经没有办法。”
出现了有着强烈意愿的志愿者家属,多少都是令人振奋的,可惜志愿者本体的条件不允许。
就算他人还活着,彼岸生命暂时也没能获得国内临床试验的许可证,只能继续拿动物做实验。
林又棠出乎意料地没有来讽刺便宜弟弟,而是站在玻璃棺旁,冷眼向下瞧着看似静静沉睡的顾培锋,墨镜藏住了眼神,说不出是哪样的情绪。
林又森好不容易摆脱顾家人,忽然看到门外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就借口有事离开灵堂。
“张警官。”他在外面走廊喊住张巍,将人请到一旁,低声问,“这会不会是……”
张巍既然出现,那说明顾培锋的死一定与那个器官组织有所关联。
他低沉一“嗯”,往旁边看看,示意别在这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