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个小时前……
大巴车缓缓驶进市立殡仪馆,大厅前有几个等候的工作人员,特来接待小林总的参观团。
林又森开着殡葬公司,家里的保险集团又做养老地产,养老的下一环节就是送终,养老服务一条龙也包括送客户入土,就算跟全市的殡仪馆都有来往也不足为奇。
大伙前脚刚进大厅,后脚就落了倾盆大雨,人们纷纷道着及时。
每年总有那么几个抽了风的鬼天,方才还只是阴郁的天色骤然倾压下来,早上10点黑得像傍晚。
可什么样的天气也拦不住人要生要死。
不同规格的灵堂错时进行了几场葬礼,唁客黑压压地挤在布满花圈的厅堂,人人胸前一朵小白花,默哀,司仪主持,亲人发言,客人鞠躬,观览遗体,就是一个人生命最后一程的告别典礼。
袁溪上次参加葬礼,还是二十多年前、五六岁时奶奶去世的那次。
那家殡仪馆什么样子她早忘了,脑中只有几个模糊的画面,长辈们哭得死去活来,涕泪横流。
奶奶躺在盒子里一动不动,小小的袁溪也很难过,当时却不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始终挤不出半滴泪,还是被父亲扇了一个嘴巴才“哇”地大哭,因为自己的不哭在别人眼里就是不孝,让他那个妈宝孝子很没面子。
眼下,尽管市立殡仪馆规模很大,但公共区域大同小异,走马观花一圈转下来时间也不长。
停尸房在殡仪馆的后场,火化间在正对面的山上,挨着墓园。
现代焚化技术十分先进,一线城市几乎见不到那种冒着黑烟的大烟囱,一切都在静悄悄地烧成灰。
因为暴雨,这会儿没有正午的阳光来壮人胆魄,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山头上云雾缭绕,天地间一派阴冷鬼森。
有几个胆小的就说不进去了,反正他们也不管那一块的设计,到时看看照片就好。
其他的也怕沾晦气,稀里哗啦少了一大半的人。
而纪晓亮的四人小组要负责这两处的设计,也难怪他们装备齐全,昨晚甚至建群讨论了应对突发情况的策略。
见他们这副饶有架势的严肃,殡仪馆的接待员哭笑不得,也理解这种心态,没多说什么。
戴上访客牌,进到“非工作人员请勿入内”区,首先是遗容化妆间。
入殓师为逝者净身穿衣,给他们化妆以恢复血色,让每一个生命都能以体面的仪表离开,让人留下最后的完好印象。
接待员推门进到一间有人的房间,朝里问了两句,很快出来对大家说:“还是别看了,有个出车祸的,少了半个脑壳,正补着呢,实在不好看,去那边,那边有空房间,一样。”
众人沉默着继续参观化妆间,拍了几张照,然后朝着挂有停尸间标识牌的方向走。
林又森看袁溪没在身边,立刻回头去找。
她陪乔小乔走在最后,慢吞吞的。
乔小乔脸色不太好,三魂少了两个半,她原先还撑着胆子,可刚才化妆间的门一开,不祥的预感加脑补,就觉得有股怪味冲出来,胃里一阵阵地往上泛恶心,这会儿实在扛不住了,再呆一秒都能吐出来。
林又森就叫许多把她送回大厅,和其他同事呆在一起。
之后队伍里就只剩袁溪一个女的。
纪晓亮问:“总监还能行不?不然还是算了,我们多拍点照片就是。”
她说:“环境是要亲身体验的,照片终究少了些临场感,谁都可以不进去,我作为主案必须要进。”
平静如常的语气,责无旁贷的态度,仿佛这世上只有晕车一件事能让她皱眉。
可林又森察觉到她不经意紧抿的嘴唇,是在努力压抑紧张情绪的表现。
他从后面戳了戳她的肩,掌中端着一串刻有经文的佛珠手串:“学姐,这个请高僧开过光,我随身的东西,很灵,你戴上。”
袁溪不信这些,还没等她表态,林又森已经托起了她的手,以戴戒指那般的庄重和仔细,往她手上套佛珠。
她没有拒绝,静静低头瞧着,闻着他身上清淡的味道,好像被晴雪覆盖的森林,清爽,广阔,想一口咬上去。
不抽烟的帅小伙,温柔起来,真的很容易让人产生亲近。
自己也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细腻的触碰了。
此时此刻,她的睫毛几乎是擦着林又森轻柔的呼吸抬了起来。
他足足比袁溪高出大半个头,这种身高差让她抬起脸时最先看到的是他干净的下巴,离得很近,才能发现淡浅的胡印。
目光在他唇上游移了片刻,才继续往上去瞧住他的眼睛,那里早有一双凝神等待着她的视线。
袁溪迎着他温软的视线看回去,嘴角微微勾起:“你就想用这个套住我?”
“……”
林又森手上一抖,正好将她的五指握在手心里,他忙把珠串给她戴好,撒开手,声音小得像蚊子哼:“至少可以安心一点。”
他低着头,与她并肩往前走,忍不住往身侧轻悄悄地一瞥,见袁溪在看自己,又连忙把头扭了回去。
顿时有一种被撞破心思的小慌乱,明明不苟言笑,耳朵却红彤彤地挂在两边,有点矛盾的可爱。
这大概是他的情绪密码。袁溪想。
她记得他的耳朵吮起来是滚烫的,耳垂又是极软的,像入口即化的棉花糖,带着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
开始体会到与小男生相处的快乐。
小五岁……好像不是不可以。
但她坚持的原则是:不和客户谈感情,因为会分不清那到底是真感情,还是虚与委蛇的应酬。
如果真要谈,至少也得到项目完成后,按进度来算,那起码得一到两年。
就看这位公子哥有没有那样的恒心。
这种一头热的追求者,袁溪见得多了,前几天还拼命往自己办公室送花,被拒绝后,没两天就带着别的女孩儿上游艇过夜,不出半年传出奉子成婚的消息。
而像林又森这种家世,家里肯定给他排了一长串相亲列表,就等他在万花丛中玩够之后抽身而出,从那张表上挑选一个最合适的结婚,来满足两家合作的需要。
林又森对着袁溪红了耳朵,而面对旁人时还保有一贯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脸。
但相处了几天的时间,环艺部的同事都知道,林大公子只是在不讲话时看起来冷,实际交流起来也算亲民。
而那一双冰如寒潭的眼睛,尤其是看着袁溪时,会瞬间化成一只深情乖巧的小鹿,堪称憧憬,是一种沉下心来的恋慕。
这会儿,一群人站在走廊尽头的停尸房外,仔细聆听殡仪馆接待员的介绍,领了口罩鞋套和防护衣帽。
袁溪和林又森站在一起套衣服,袖肘有意无意地擦过,多了这一份莫名暧昧的小情绪,“停尸间”三个字也不再令人生畏。
普通人在死前基本不会来到这种地方,却多少也从国内外的各种剧里见识过,停尸间无非就是一面墙的冷柜抽屉,打开门抽出来,里面必然躺着一具尸体。
尸体会在冷柜暂存几日以等待葬礼,平时有着严格的管理,不会给外人随便看。
一行人一点儿也不想看,主要是来考察设备陈设和空间结构,并没有逗留太久,很快就离开了。
户外轰隆隆的滚雷让人不安,好几道电闪雷鸣劈了下来,雨势渐大,他们还得去对面山上的火化间。
上了园区专车,小巴盘山而驶,地面上的雨水如湍流一般冲刷而下。
挡风玻璃上像是被人不断拿水管对着一通猛喷,雨刷开到最高档都来不及刮除。
车窗起了雾,气氛压抑沉重,连最爱开玩笑的同事也不吱声了。
小巴抵达时,刚刚走了一家人,面色哀恸地抱着新鲜出炉的骨灰,边哭边抱怨黄历。
黄历写着宜安葬,可谁能想到是这种暴雨天。
众人脚步匆匆,都想着赶紧结束,午饭还能蹭小林总一顿豪华团餐。
通过前往焚化的过道时,窗外霎时闪过一片剧烈的白光,过了足足三四秒,开天辟地般的雷鸣轰然而落,震得人心底发颤。
也一下劈断了整个殡仪馆的电。
四周陷入令人抓狂的黑暗,只有墙上小高窗透进来一排阴冷的微光。
身处火葬场的意识加重了恐惧的感觉,所有人不自觉地靠在一起,纪晓亮贴着符的桃木剑又举了起来。
接待员连忙用对讲机询问情况,得知已经有人去电房处理,叫大家不要乱走,原地等待,停电只是保护措施,一会儿就能修好。
林又森第一时间扭头去找袁溪,才想起她方才留在外面接了个电话,此时没跟大伙在一块。
他立即往回找去,连续推开两道门,却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
……
……
面对突然停电,袁溪在心中骂了一声,挂掉电话,发现周围无人,竟然一个工作人员也没有,诡异得像专门为她一个人拍的恐怖片。
“林又森?”
当然也没有林又森和其他同事们。
自己掉了队。
之前拍了不少照片,手机电量无几,开不了闪光灯。
她只好借助屏幕光,贴着墙壁,沿他们的方向找去。
以往看过不少恐怖血腥片,平时没大觉得有什么影响,而偏偏在这种时候,各种深刻在脑海里的诡异画面都开始井喷似的往外冒。
关键时刻给自己脑补黑暗里潜伏着的各种东西,又是单独在这么特殊的地方,任谁都扛不住。
袁溪深深吸了口气,又徐徐叹出,想把乱七八糟的画面清空,却隐隐闻到了一股焦糊味。
“……”
画面不仅没停,反而有点愈演愈烈的意思,一时连步都迈不出去。
草。
她的恐惧值被脑补逼到了极限,呼吸急促起来,抬起戴了佛珠的手,临时抱抱佛脚。
“学姐?”
一道声音忽然从身后冒了出来,把她整个人惊得肩膀一颤,差点从原地跳起来。
“是我。”来人又道。
他在手机的弱光中露出半张担忧的脸,袁溪才看清果然是林又森。
她心内冲出一股劫后余生的大幸,一个扑身把他抱住,不知是愤恼还是后怕,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你吓死我了。”
林又森先是一愣,垂着的手缓缓抬起,环住袁溪,在她背后拍了拍:“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袁溪把他推开,手还搭着他胳膊,用教训弟弟的口气,一字一顿道,“是不许从我背后突然冒出来。”
林又森一脸服软,梗着脖子挨训:“嗯,再也不会了。”
这时来了电,走廊里重回光明,接待员和同事们循声找了过来。
见到两人似乎是黏在一起,纪晓亮功成身退似的把桃木剑往双肩包里一插,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中午吃饭别带我,我吃狗粮吃饱了。”
林又森:“……”
袁溪:“……”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
随后,大家火速参观完了焚化间,回到山下与大厅的其他人会合,鱼贯登上了返程大巴,一路无话。
直到晚上回家,她才想起,手腕上的佛珠忘了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