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啊,你居然去了精界。”
宗昊歪身靠着吧台,手里随意晃动一杯加冰苦艾酒,一身休闲西装,头发松散地乱抓一把,配一圈精修胡茬,浑身散发出一种充满了荷尔蒙的慵颓气,耷眼看着舞池里、激光下,随电音疯狂跳动的男男女女,心中无波无澜。
吴远皱眉看向他手里:“宗昊哥,你现在还不能喝酒吧,新的肝脏适应了么。”
“我不喝,”他杯到口边,嗅了嗅酒气,“就闻闻,新肝早就和我融为一体了,跟我自己长出来的似的,诶,这事儿就你知道,别跟其他人说,我不想被怜悯的目光盯着,人们应该关注的是我的画。”
吴远:“放心吧。”
“倒是你,别绷着,出来玩就放松点儿,在欧洲呆了那么久,怎么还是放不开呢?”
他笑着摇摇头:“家风所致吧,我还是喜欢清净,不大来这种地方,倒是宗昊哥你,我印象中好像也不喜欢吵闹吧?”
“嗯,”他手扶了扶自己的肋下,“也许这肝脏的前主人比较爱闹。”
这夜店不像外面酒吧街里鱼龙混杂的三流场子,是个私人趴,邀请制,能来这儿蹦的都有排得上号的身家,扔个砖头下去,随便就能砸到一个翘楚。
吴远一个也不认识,看了眼手机问:“我们得呆到什么时候啊?已经很晚了,这到底什么人办的趴?居然连你也得赏光?”
在他的记忆中,宗昊的人就跟他的画一样,起初走的学院派,用色和谐,风格舒适明快,连绽放出的锋芒都是温润和煦的暖光。
后来在沉寂的那段时间里,画风突变至悲丧,色彩单调苍白,连色都不好好调,笔触也飘忽无力,甚至大半的画都只是草草打了个轮廓就堆到一旁,最后全当柴烧了。
不过不管什么时期,他连人带画都是不与俗世同流的孤高风范,几乎跟“夜店”二字搭不上边。
前阵子刚回国,听宗昊自己说,已经开了笔,但画作未成,谁也不知道他复出后的画风会是什么样子。
然而看看他现在,竟然很有些买醉寻欢的颓废感,搞不好走的是浪漫主义野兽派夜店风。
电音激烈嘈杂,在二人脸上放电似的闪光。
宗昊捂着手在他耳边回道:“你要想在国内发展,一些大企业和它们之间的关系都是必须要厘清的,林氏集团听过吧,今晚就是林氏长公主攒的局,少不了地产商,你也过去聊聊,开拓开拓人脉。”
大病一场后,他竟也开始琢磨人际了。
吴远硬着头皮,将自己看惯了图纸的眼睛望向强烈刺目的灯光,满眼的群魔乱舞,应该没有人带着工作的心,也不知在这种场合里搭的人脉能有几条靠谱的。
他还是摇了摇头:“我先把你的美术馆做好吧,刚到精界,跟部门里的同事还在磨合期,有些累,暂时没旁的心思。不过我们公司有个袁总监,是林氏小林总的女朋友,小林总就是这个林又棠的弟弟吧?上周去工地,我见过的,人很不错,业务上也老练,真看不出来比我还小几岁,我想他那边应该不愁门路。”
吴远没注意宗昊渐渐变了神色,原本强撑起的浮笑,变作阴云,放下嘴角,笑意倏地散了。
“宗昊哥?”
吴远心说该不会是自己不领他的情,他生气了?不至于吧?
宗昊自有烦忧之处,一叹掠去这话题,抬脸又是疲惫的笑:“你知道,今晚着趴还有一个什么叫法么?”他现在只想轻松点儿。
吴远自然不知。
“圈子里都笑称这是个‘选妃趴’,”宗昊避开酒保的眼神,“也就是……长公主挑面首。”
“面首?”吴远书生气地推了下眼镜,在脑中将那词咂摸了一下,有些恍悟过来,“呃,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么?”
宗昊笑而不答。
就一杯酒的功夫,已经有三个女人来加宗昊微信,他天生极具熟男气,光是随便往那一站,就能吸引异性主动来勾搭,也愉快的跟每一个来搭讪的人加上了微信。
女人们顺带还要来跟吴远加好友,觉得他温温吞吞的模样别有一番讨喜的懵懂。
吴远此时完全是个被女妖环伺的孱弱书生,连连抱歉着婉拒,说自己有未婚妻,她们便也好说好笑地走了。
宗昊冲她们腰肢款摆的背影抬了抬下巴:“那些,也都是林又棠圈子里的,各行各业的继承人,这些大公主们,早就对包和车子没兴趣了,比的是谁开了什么公司,谁最快赚到一个亿,或者,谁又俘获了哪个成功男人。”
“……”
吴远今晚是被他拉来的,这会儿听了那些话,忽然感觉自己被骗进了盘丝洞。
还莫名有点心慌,手里的酒登时不香了,东张西望地在喧嚣中搜寻出路。
宗昊瞧他紧张得像个发现自己落入圈套的呆鹿,笑着拍了拍肩把人给稳住:“别怕,他们不对有主的下手,寻欢作乐而已,犯不着背个骂名。”
“谁有主了?”
一道女声自身后响起,腔调里透着一丝挑衅,好听又危险。
宗昊见到她,眼角的笑纹更深了些,语气也认真起来:“林总。”
“大画家,”林又棠一言一笑都是风情,“好久不见。”
她视线在吴远身上一带而过,没多留意,自动忽略这种小呆子。
吴远听出两人早有交情,就不知是从何时而起。
他虽是小有所成的业界骄子,但到底还是技术流,伴随轻度社恐,在与这种大女强人打交道的方面,经验几乎为零。
面对他们一来一往堪称调情的寒暄,吴远就算把话压扁了也插不进一句。
并且感觉自己在林又棠面前,完全被那种极具侵略性美艳的气场给碾压、吞没。
而宗昊虽比她小三岁,却凭借颓废熟男风,不仅丝毫没被碾压,还大有与她旗鼓相当的势头。
两人言笑之间,耳语密切,眉眼似乎别有意味。
旁人悄瞄过来,纷纷心照不宣:定了,这就是林大公主今晚的一夜宠臣!
果然聊没几句,宗昊就跟着林又棠去了别的地方,走前招呼吴远自己玩。
留他一个人有点不知所措地坐回吧台,两手抱着啤酒瓶,尴尬地和酒保对视……
……
……
“回国怎么不联系我?”
春末夏初,暑气毕竟还未上来,夜里依旧凉气逼人。
林又棠罩一件克什米尔羊绒披肩,点一支薄荷味细烟,夹在指尖轻轻一呼,“我还是看了那场直播才知道。”
酒店顶层套房的露台上,宗昊站在下风,被细细袅袅的、带着浓香的烟云撩了,偏了偏脸。
林又棠眺望夜景的目光转过来,鸦羽似的眼睫往下一压:“抱歉,忘了,你闻不了烟味。”丢了烟,高跟鞋踩上去碾灭。
宗昊两手插着口袋,耸了下肩,不打算回她的问。
“恢复的怎么样?”她便不问。
“如你所见,”宗昊扯了扯嘴角,“能跑能跳。”
“能干么?”
“……”他沉默半晌,“……嗯?”
林又棠看他故作迷茫地装傻,心里藏住一丝失落,又“噗”的一下笑出声,说些大大咧咧的话:“瞧你紧张的,我又不把你给吃了。”
宗昊如获大赦般地松了口气:“无论如何,美术馆的事情,谢谢你。”
她红唇微微一翘,两手搭着玻璃围墙,用眼角瞟他:“跟我谈谢?我就是图你的男色,可不是做慈善的,美术馆就当艺术投资了,你还欠我一夜春宵,打算什么时候还?”
宗昊:“……”
“怎么?”她搭上他的肩,将百转千回的语调慢慢吹进他耳里,“拿了我的好处,就想耍赖了?”
她说着,嘴唇险要贴来,宗昊往后退了一步:“我的命是你给的,这辈子都听你差遣,但唯独那件事不行,这是我的底线。”
“还想着前女友呢?”林又棠放他一马,“她现在跟我那个便宜弟弟可是打得火热,出双入对如胶似漆的,眼看着就要带家里来给老爷子过眼了,你还抱着幻想不成?”
宗昊不以为然:“别说还没订婚,就算结了婚、生了孩子又怎么样,现在这个社会,离婚率也不低。”
“该怎么说你呢?还真是个情种。”她轻笑两声走开,“那个袁溪我虽没见过真人,但看过那次年会直播,皮儿是挺漂亮的,或许也有些本事吧,把林又森迷得七荤八素,都成了她的忠犬,可你,宗昊,我很意外,多少年了,形形色色的女人你也见过不少,竟还对她这么专一?”
宗昊不语,若有所思的眼里竟掩着几分凄然。
当年,他已与袁溪谈婚论嫁,却查出肝功能衰竭,只有换肝才能活命。
即使手术成功也未必能挺过排异期,就算存活,以后也得长期服药。
最主要的绝望,是因为合适的肝源十分稀缺,排队苦等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很可能等到最后都没有,死于病痛折磨,身上插满管子,毫无尊严。
他不想让袁溪看到自己那个样子。
宗昊知道希望渺茫,而那时,偏巧又正是袁溪在精界的上升期,项目多、工期紧,人忙得恨不得住在公司,他不想影响她。
为了不拖累袁溪的事业,宗昊决然与她分手,更是为了叫她对自己彻底死心,而将话说尽、将事做绝,绝到让袁溪恨他才好。
而他又通过一些渠道听说国外有个组织可以针对不同的病人,在全球范围找到高度匹配的器官源。
虽说价格异常高昂,可是等待时间短,且因为匹配度高,存活率也高。
宗昊清楚,等器官这种事只能看命,正规途径寥寥无几,早些年还从死刑犯身上摘,现在只能靠捐献。
能活下来都是上天眷顾的幸运儿。
而这个组织,他们竟能在短时间之内弄来与病人配型高度吻合的器官,让人不得不猜测来源可疑,再往深里琢磨,又不禁背脊发凉。
宗昊当时小有积蓄,为活命,迷了心,明知此法来路不正,可依然将那视为救命稻草。
他把自己的画家事业做了个了结,只身一人去往欧洲,几经周折联系上那个组织的接头人,提供血液样本去做配型。
结果不到一个月,那边就来了好消息。
有关这个肝脏,不要问来路,不要问原主,只要交足了钱,就会被迷晕了带上车,从布鲁塞尔开出不知多久,往那与正规手术室一样专业的手术床上一躺,再睁开眼来,被告知手术成功。
因为器官条件很好,宗昊经过了不算漫长的排异期,靠吃药缓解各种反应,他的病体曾憔悴得不成人形,在法国的偏远乡下休养了整整两年,才总算活回了自己原来的模样,甚至于气色更好。
至于他从哪儿联系到的组织,还得是林又棠的功劳。
那个组织和她的派对一样,非请勿入。
“真是嫉妒啊,那个叫袁溪的,被你这种尤/物念念不忘。”林又棠似笑非笑,优雅地撑起下巴,“好不甘心……所以你现在是怎样?还想把她追回来?”
宗昊不置可否地笑笑,双肩微沉,看似随意道:“再说吧。”
心里却想:她没放下我,我看得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