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车融入黑色的夜,飞速驶离阿尔勒。
月城明美在后座翻出急救包,三两下剪开大腿上的裤子,嘴里咬着手电照亮伤口。
“怎么样?”前面开车的黑人从反光镜里瞥来一眼,只见白牙不见脸。
他代号影子,今晚和月城一起执行暗杀,但低估了对手,双双失利。
月城对准伤口喷几下酒精,忍痛道:“死不了。”
巴赫那枚子弹打中她的大腿,月城明美额头渗出一层薄汗,用钉皮机在血孔上“咔嚓”夹三下,暂时止住血,但还是要尽快取弹。
颠簸的城镇小路实在不足以进行一场小型手术。
“多久能到圣雷米?”她绑好绷带,靠在椅背上喘气。
“二十分钟。”影子将油门踩到底,“他看到你的脸了?”
月城不耐烦地“嗯”了声,突然想起自己还被那男的挠了一下,脸上现在火辣辣地疼。
她立刻把身子探到副驾,打开镜子看自己的脸,大骂:“FXXK!”
“嘿!”影子耳朵受到了侮辱,高声抗议,“注意语言!别讲脏话!”
“我破相了,脸上要留疤了!都怪那个婊/子养的,我一定要杀了他!”
月城明美右脸颧骨到嘴角有两道细长的竖向划痕,乍看像被红色圆珠笔画了一条线。
影子扭头一瞧,以为什么大事:“只是指甲划的吧,放松点,想想鬼脸。”
“要是变成他那样,我死了算了。”月城冷眼看他,“我刚才差点就能杀了那个华国人,为什么撤退?”
在灯光微弱的车里,影子的牙显得格外白:“我进的屋里有个日耳曼保镖,是个大麻烦,耽误了很长时间,再呆下去警察就要到了,到时连车都开不走,这次仓促了。”
月城想起屋里打斗的一幕,就恨得咬牙切齿,要不是那男的使阴招,她早就完成任务。
影子:“听说鬼脸那边也出了岔子,最近我们都走背运啊,还是想想怎么跟查尔斯解释吧。”
……
……
张巍因为失血过多昏迷,从阿尔勒的医院里醒过来时,被告知自己左手内腕的肌腱和韧带全部断裂,至少需要半年时间恢复机能、不能用力,也不可能再恢复到原先的水平。
他愣愣听着陈实翻译医生的话,两眼直戳戳盯着天花板:“范南呢?”
陈实脸色犯难,叹一口气道:“现在在ICU,一颗子弹打中内脏,已经取出来了,不过另一颗……打中了脊柱,取子弹的风险太高,这边医院做不了这样的手术,贸然取弹很可能导致立即死亡,留在体内还能存一口气,他们建议去巴黎的大医院,或者回国。”
“回国!”张巍用右手抓着他,说着就要坐起来,“把电话给我,我要报告情况。”
陈实把人摁回床上:“你先休息,事情我已经跟薛总说了,转送回国的事情我们会帮忙处理。”
张巍不听,非去掏他的口袋,陈实被拽得没办法,只得把他的手机交出来。
他脸上被碎渣划出了些口子,横七竖八贴了几条小胶布。
张巍右手拿手机,想用左手挠脸,才发现果然连抬起的力气都没有,动辄就传来剧烈的撕痛,他目光失落地一沉,视线无意停在手指尖上……
“有指甲剪吗?”他忽然问。
陈实有些意外地笑了笑:“这会儿还想着剪指甲?”
张巍没跟他开玩笑,眼皮也不眨地看着他。
他便闭上嘴,去护士站借来一个指甲剪:“用酒精消过毒了,现在剪吗?不会还要我帮你吧?”
“再要一个密封袋,小的。”
“……”
陈实就“俯首甘为英雄腿”,又给他跑了一次腿。
张巍把自己左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上的指甲尖全部剪下,剪得很深,再小心放进密封袋里,仔细收口,贴身放着。
“张警官,这是什么操作?”
“哦,我有收集指甲的癖好。”
“……”
他说得相当严肃,严肃到陈实不敢多问。
法国警察早在外面站了半条走廊,而普罗旺斯小镇乡下向来太平,几十年也遇不上这种持枪入室的严重暴力事件,更别说受伤的是华国人。
当地警察就像兼职的邻家大叔大姐,上一秒还在田里种花,下一秒接到警情,就急匆匆套了个警服跑来,个个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陈实再不想一来一回地给人当翻译传话,太累,嘴皮子都破了,一看外面乌央乌央的人就有些崩溃,赶紧躲回病房里,和巴赫安安静静地打牌,玩小猫钓鱼。
张巍更是懒得对小镇片警开口,讲了也白讲。
他剪完指甲就一直躺在床上装睡,还琢磨着要怎么跟老娘解释左手的事,老太太可暴躁了,非得把自己捶一顿不可。
后来,他想到范南。
按照医生的说法,其实能猜到范南已经是个植物人了。
子弹不取出,几乎没有苏醒的可能,就算回国手术成功,脊柱神经也已受损,他还是大概率会一直昏迷下去。
到时该怎么跟组织交代?怎么跟范南的父母交代?怎么跟他女朋友交代?
这苗子是跟着自己出来的,竖着出国,横着回去,张巍懊悔不已,此时蒙着被子又喟又叹,心痛如刀绞。
再后来,等国际刑警的联络人一到,也就没小镇警察什么事了。
这个法籍华裔联络人收到张巍的消息,立刻从巴黎出发,下午就赶到阿尔勒,还带人去圣雷米查了那家疗养院。
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
他录了几段视频带回来给张巍看:“的确是个修道院式的疗养院,院长和护士都是修女,但里面住的是一些普通病人,病房也很普通,没有你说的那些高级仪器,你真觉得这里是复生会的地方吗?”
张巍把视频暂停,放大,看那些修女和院长的脸:“不是的,不是我昨天见到的那些人,他们转移了,连病房也变了,陈实跟我一起进去的,你可以去问他。”
联络人不满道:“你们来调查复生会,为什么会跟外人在一起?”
“这个说来话长。”
“他们是什么人?”
张巍张嘴就要解释,转念一想,要是说出陈实的身份就会引出他和薛响的关系,还有赛铂公司,以及汉斯被鬼脸绑架的事。
目前还不知国际刑警对那起绑架了解多少,他们内部被复生会渗透,就算面前这个联络人可以信任,但难保他身边不会有内鬼。
张巍改口道:“就是一个朋友,他有车,还懂法语,就请他帮个忙,哦,差点忘了,这个给你。”
他把装有指甲的密封袋交给联络人:“昨天晚上,我的指甲划到一个杀手的脸,是个女人,里面应该有她皮肤组织的残留,或许能查到DNA。”
联络人接过袋子点点头:“我会叫人鉴定的,你看到她脸了吗?”
“是。”
“可以做肖像吗?”
张巍冥思苦想扶着头,那模样明明就印在脑子里,可要叫他形容的时候,却又觉得自己词穷了。
“反正就是短发,高个子,高鼻梁,眼里有杀气,啧,我形容不出来,但让我看到她的话,一定能认得。”
没说几句,大使馆就来人慰问,之后联系了国内警队。
范南因公负伤,仍昏迷不醒,要连人带仪器带床被一起送上飞机。
多方交涉协调后,确定回国时间在下周。
……
……
从医院启程当天,影子登上一座废弃钟塔,找好位子架起狙击枪。
这里可以看到出城必将驶过的街道,还能一面监视医院正门的情况。
他嚼着口香糖,从长狙的望远镜中观察医院,不久,从那里驶出一辆救护车,拉响了笛声。
一同开来的还有三辆轿车,那个叫张巍的目标就在第一辆车里。
车队缓缓开进狙击枪的射程范围,而为首那辆悬挂了使馆车牌,引擎盖两边各插一面华国国旗,后两辆以及救护车上也挂着同款国旗。
影子瞄着那红色的旗子,嘴里“biu”的一声,仿佛要朝它开枪。
“别开枪。”月城在耳机里说,“那是华国大使馆的车。”
她也正举着望远镜,从另一个角度的高处往街面上看。
“那又怎么样?”
“攻击使馆车,等同于对国宣战。”
影子不以为然,食指扣上扳机:“反正发生在法国。”
目标车辆驶到了绝佳的狙击距离,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射击时刻了。
“这是查尔斯的命令!”
影子食指微松,眼睁睁看着车队驶过视线,不甘心地追了他们半晌,直到口香糖变得寡淡无味,才作罢。
他鼓着气收拾狙击的家伙事儿,一边对耳机里抱怨:“行、行,要杀的是他,要放也是他,话都是他说的,他是老板。”
“我不是,园丁才是。”
查尔斯的话插进了他们的通话频道。
两人同时一惊,都不出声了。
查尔斯不理会对自己的吐槽,冷冰冰地说:“他们设想到会有人暗中截杀,所以才用使馆车护送,这个华国警察很碍事,必须想办法除掉,哪怕是追到华国去。”
……
……
张巍可以挨打、挨刀、挨枪子,可就是挨不住哭声。
范南的父母在警局的安排下一同接机,他们看着儿子精精神神地出国,回来时却闭着眼睛、鼻子里插着管子、和仪器病床一起被推回来。
父母心都碎了,趴在儿子身上恸哭。
张巍三步一挪地走过去,不敢抬眼看,低着头,给范家父母深深鞠了个躬:“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经过此事,他要面临停职调查,恐怕再没机会经手复生会的案件。
在回警局的路上,他把一只密封袋交给同事:“指甲里有皮肤组织,找鉴证科帮忙提取一下,在系统里留个底。”
他没将指甲全给联络人,而留下了一片带回国,他只信任自己的同志。
“这是……”
“范南就是被这个人开枪打伤的,一个日本女人,我一定要抓住她!”
……